下坊位于云楼城的边缘,特产是穷鬼。
躺在草席上睁眼,午后日光温暖怡人,天空流淌着洁白的云朵,几只鲸鱼在云中嬉戏,鸟雀掠过低空,留下几声啼鸣。
可惜,看不见屋顶。
槐序咳嗽着,大口喘息,努力驱使冰冷僵硬的身体坐起来。
昨夜他就醒了,可是夜里在下雨,冷冰冰的雨水浇灌着身体,完全动弹不得。
好象他的躯壳是未发芽的种子,死亡正等着破壳而出。
一整夜再一个上午的时间,他都在重复一件事——呼吸,努力的呼吸,试图重新获得控制身体的能力。
现在终于能够动弹。
槐序并拢食指与中指,抬起骼膊,凭空从左到右横向滑动,切出个人面板。
【代号:槐序】
【性别:男】
【年龄:16】
【种族:人类(九州)】
【个人天赋:苍生劫】
【当前状态:长期饥饿、营养不良、重度疲劳……风寒、龙庭槐家、血猎标记】
【详细属性(点击展开)】
【综合等级评价:凡俗】
“真简陋。”槐序关掉面板。
他现在是云楼城下坊区穷鬼,无父无母无业无学历的四无人士。
家徒四壁,穷困潦倒,旧疾在身,根骨有损,发育不良,外边还有仇人惦记。
连野狗都活的比他滋润。
“东债借,西债偿,南仇北怨垒高房。”槐序叹息一声,穿上破洞的布鞋,把湿潮的草席卷起来,丢到院子里晾晒。
几天都没有吃过东西,身体本就虚弱不堪。
昨晚下过雨,屋子里阴冷潮湿,又躺在草席上淋了一夜,今天没死真是奇迹。
他拖着疲乏到极点的身体,寻个有太阳光的地方躺下。
一边晒太阳,一边审视家里现在的情况。
很难形容,硬要说的话——有古人之风。
山顶洞人那种古人。
漏雨的青瓦房就已经是家里最现代化的部分,全家就剩一张草席,其他啥都没有。
从屋子里走出来,院子里是泥地,原先的地砖都被扣走卖掉,土砌的外墙也在昨晚垮塌,可以直接看见街上的景象。
有个长着牛角的异族小孩拿着游戏机路过,还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流着鼻涕拉住旁边的女人:“妈,你看这个人,他穿的好奇怪啊。”
能不奇怪吗?
山顶洞人好歹有个皮草穿,他一身烂补丁破衣裳,穷到蹲在乞丐旁边,乞丐都要施舍他。
如果把云楼下坊的众多穷鬼全都拉出来,按照实际情况列出排行,他的穷困程度说是第二,没人敢说是第一。
因为他是个负二代。
家徒四壁,穷的荡气回肠,还能在外面欠着钱。
而且欠的数额不小。
下坊区的穷鬼们攒半辈子,都不一定能还掉十分之一。
当然,钱不是他借的。
如果是他借的钱,那他就是负一代,好歹拿着钱享受过,出门潇洒过。
但他只是继承债务,是倒楣透顶的负二代,钱没花半分,一天也没有享受过,上一辈留的坑却要把他陷进去。
槐序都佩服背景里去世的便宜亲爹,明明已经穷的家徒四壁,还能欠下几代人卖进东坊区都填不平的债务。
也没个抵押物。
怎么就能欠下这么多钱呢?
偏偏人还死了,债务得让他这个儿子来还,还不上就要被卖进人材市场,运气好是去黑作坊当奴隶,运气不好——恐怕能剩个骨头都算不错了。
一群黑衣壮汉从街上走进巷子,领头的人体格魁悟,夹着帐本,裸露的皮肤尽是赤色蛇鳞,模样狰狞可怖。
沿途遇见他们的人全都退到路边,低眉顺眼,不敢抬头张望,生怕被领头那人注意到,惹来不该惹的麻烦。
这群人从槐序家门口路过,走进巷子深处。
过一会突然又折返回来。
催债人夹着帐本,一身板正的黑色西洋礼服,带着人来到垮塌的外墙那里,朝院子里看了有一会,还以为走错地方。
逮个路人一问才知道,这危房里居然还住着人。
他们跨过倒塌的矮墙走进院子,一群人散开,有的冲进屋内,有的在院子里搜寻,恨不得连土都挖开看看。
有人还伸手探探槐序的鼻息,被他翻着白眼把手打掉:“别看了,我没死呢。”
“你就是……槐序?”
催债人翻翻帐本,皱着眉头:“你爹怎么欠的钱?”
他们是云楼城专门的暴力催债组织,接受委托,确认债务属实后就会上门催债,清算欠债者的剩馀资产,根据催债难度,从中抽取一部分钱当作报酬。
哪怕是家徒四壁,只要人还活着,他们也能从欠债人身上榨出最后一点作为生物的价值。
来之前只看欠债数额,还以为这单是大生意。
结果一问地址在下坊区,催债人就感觉不对劲。
云楼城只有东西南北四个坊区,所谓的下坊区其实就是贫民窟好听的叫法,这里住着的都是日子过不下去的穷鬼。
但也不是没有例外。
有些人欠了债就想跑路,鱼龙混杂的贫民窟正适合躲人,他们以前没少把这种人揪出来。
本以为槐家也是这种情况。
可是来了之后才发现。
这是真穷啊!
哪怕把剩下的这个人卖进东坊,能得到的钱还不够兄弟们一起吃顿饭。
白跑一趟。
“还能怎么欠的钱,借的呗。”
槐序像条死鱼一样躺着,动也不动,满不在乎的说:“你们不是催债人吗,来之前应该核对过债务,算算帐吧。”
“不用算了。”
领头的老大叹气:“你还不起。”
“东坊区做个买卖吧。”
在东坊区做买卖,意思就是把人卖了。
云楼的规矩,欠债必须还钱,拿不出抵债的东西,就只能把人送进东坊区卖掉。
这类被卖掉的人往往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一招手,几个壮汉呼啦啦的围过来,粗暴的伸手就想把人直接从地上拽起来。
一看槐序的样子,眼窝深陷,瘦骨嶙峋,好似一条恶鬼,又不敢下手,生怕人还没到地方就先一步死掉。
槐序举起一只手:“我能还帐。”
催债人制止手下,走到槐序身边,一弯腰,投下的阴影就把他整个人遮住,赤红的脸庞有些惊喜:“你爹给你藏了钱?”
“没有。”
“他就是个烂赌鬼,不把我卖掉就不错了,哪能给我留钱?”
“那就是你有钱?”催债人问。
“我也没钱。”
催债人以为槐序是在戏弄他,眉鳞皱起,喷出硫磺味的鼻息,强压着怒气问:
“那你怎么还帐?要是给不出个说法,现在我就剥了你的皮!”
他有这样的手艺,哪怕人就剩一口气,也能吊着命,让人活着感受一身人皮是如何被一点点的剥下来。
本来就近乎白跑一趟,连兄弟们的茶水费都转不回来,心里有气。
这小子要是没个说法,可不能轻饶!
“别人有钱啊。”
槐序咳嗽着,缓了一会才说:“有人能帮我还这一笔帐,只要你们跟我去一趟,不仅能多赚一笔钱,还能额外看场好戏。”
“据我所知,你父亲是个赌鬼,从来都只有他欠别人钱,没有别人欠他的钱。”
催债人收敛怒意,冷声问:“你要怎么从别人手里拿钱?”
“我当然有办法。”
槐序平静的说:“捏着命门,自然可以让人乖乖做事,相比较生死和名声,一点钱也算不了什么。”
“再说,你们就算把我宰了,能得到的也只有几两烂肉和这个破院子。可我如果还了钱,你们能得到的不是更多吗。”
催债人带来的几个壮汉皱着眉,觉得这小子在戏弄他们。
一个穷到瘦骨嶙峋,没人管几乎要饿死在家里的半大孩子,从哪里凑出钱可以还上那一笔听着就心惊的巨债?
槐家赌狗的名声在外,更不可能有人会借钱给他。
有人发火,走过来就想踢槐序一脚,让他老实一点,却被催债人抽了一耳光。
他们这次是来讨债拿钱,不是来杀人。
槐家欠的钱可着实不少,哪怕他们只能抽走一部分,那漏出来的一小点,也能供着几个月到处潇洒的吃喝玩乐。
能拿到钱自然是最好。
至于还债的钱是哪来的?
关他们屁事。
哪怕这小子直接从别的地方又新借一笔钱来还债,那也是把债还上了,是他的能耐。
还不上,人也跑不掉,几个人都看着呢,真要是戏弄他们,直接在街上就找个钩子把人挂起来,现场剥皮抽骨!
“那就走吧。”
催债人舒展眉鳞,把帐本夹在腋下,想让槐序带路,可槐序却不见动弹,照旧躺在地上。
“抬我一下。”
槐序伸伸手:“我几天没吃过饭了,得留着力气,方便等会要帐。”
“你小子……”催债人打定主意,等会要是没钱,一定得剥了这小子的皮。
他就没见过这么嚣张的欠债人。
往前哪个欠债的看见他,不是被吓得跪地求饶,就是麻木的等着清算,有的表面硬气,一拳下去就老实。
哪象这小子。
居然还敢让他们轻手轻脚的抬着走?
欠钱的反倒跟大爷似的。
龙庭槐家怎么净是些奇葩。
几个人轻手轻脚的把人抬起来,听着指挥走到街上,走出下坊贫民窟,一路去了南坊区。
沿途满街的人都在看着他们,觉得很稀奇,但也没人敢管。
等到催债人失去耐心之前,他们终于找到地方。
南坊区的烧尾巷。
龙庭有烧尾宴,取鱼跃龙门之意,是专为士人登科或官员升迁而设的庆贺宴席,烧尾巷取烧尾二字,也是图个吉利。
巷子不算漂亮,全是些青石砖瓦的老房子,路原先用砖来铺设,近些年改成水泥地,不伦不类。
里面住的大多是手艺人,前些年也没出过什么有名的厉害人物。
他要找的那一家人就在这条巷里,家门也很好辨认,这条巷子只有那一家人是有狐狸浮雕的铁门,门口两边还有精致的铁质黑色小夜灯,摆着两尊石头狐狸。
到了附近,槐序就没再让人抬着,深吸一口气提上来几分力气,带着人就走进去。
一群催债的壮汉在巷子里站成一排,槐序单独走到门口。
他没按门铃,按照五快,两慢,一重的频率敲了两遍门。
这是暗号。
本该只有特定几个人知道的暗号。
壮汉们闻声面面相觑。
一阵轻挑的脚步声,有人穿着拖鞋慢悠悠的走到门口。
开了锁,推开半扇铁门,轻薄的黑色蕾丝裙便飘出一截裙摆,有着淡淡的香水味。
先伸出藏在裙下半掩半露的一条雪白长腿,大腿纤细浑圆,小腿线条优美,脚踩着黑色细带凉鞋,淡红色狐狸尾巴勾着小腿上下摩挲。
紧跟着探出半张笑吟吟的美艳脸蛋,藏在折扇后边,狐狸耳朵颇有精神的支棱着。
她一开门,没等到情人,却看见一群黑衣壮汉在狭窄的小巷子里站成一排,冷眼盯着她。
大名鼎鼎的催债人赤蛇居然也在。
她吓得脸色苍白,手里的折扇落在地上。
这帮人上门可绝不会有好事,平日里连在街上看见他们都觉得晦气,现在竟然敲了她家的门。
大事不妙。
催债人赤蛇冷哼一声,她又看见一个鬼魂般的瘦小人影走过来,看着面生,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可是这个人看她的眼神却极为恐怖,不象是在看人,反而象是厨师在看即将被宰杀的食材,正在寻思怎么下刀。
“云楼城的规矩。”
槐序不等对方开口,咧嘴微笑:“不贞不忠,沉海喂鱼,吃里扒外,砍手剁脚。”
“胡二娘,你丈夫在海里拿命赚钱养你,你却犯了这种规矩,勾搭不该勾搭的人。
整日趁着丈夫不在,什么东西你都敢往床上带,连家里养的畜生都不放过——现在事发了,你知道下场!”
“我……我,你,你们?”她吓得脸色一瞬间就变得苍白,细细的汗液渗出额头,妖娆的身子软绵绵地贴着铁门滑下去,跪坐到地上,黑色蕾丝纱裙沾染土灰。
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过去。
本以为往日那些事遮掩的足够深,可这个人又是怎么知道?
她完全没见过这个人。
也没有听说过催债人的队伍里居然还有这个小子。
这到底是谁?
“别急。”
槐序话锋一转:“我没闲心管你们的风流事。”
她如蒙大赦,刚有些想法,又被这消息打乱,好象一瞬间从地狱回到人间,急忙说:
“难道是我家那位欠了债?不可能吧,他平时老实得很,婚后连酒也不喝一滴,烟也不碰,只知道埋头赚钱,怎么会在外面借债?”
“当然不是你的丈夫。”
槐序微笑时更有种厉鬼式的恐怖:“是你的情人欠了债,他要我们来这里向你讨钱。”
“也不多要,只把往日里你的情人们给你的那份拿走,你自家的钱,还是归你。”
“但是,如果你不给……呵呵。”
“你也不想,你的事情被丈夫知道吧?”
胡二娘突然清醒,涉及到钱,她又改口:“是哪个人?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这种情人?”
“不知道?”槐序说:“那我帮你回忆回忆?”
“南坊区那个游手好闲的小子,你昨天才和人上过床,今天怎么就不记得了?”
“哪个人?”她还是不认。
槐序神色骤然变冷,厉声报出详细的名字和住址。
连具体的时间和来的次数,何时来过,什么时候认识,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最喜欢什么姿势,也全都清楚的说出来。
旁边的催债人闻声挑起眉鳞,不动声色的翻翻帐本。
这个人还真欠着债,而且数额不小,只不过每次都能巧妙的还上一部分,新债还旧债,一次次往后拖下去。
但槐家这个小子是怎么知道他欠的债?
他们按理说不会有任何交集,连面恐怕都没见过。
奇怪,奇怪。
“你,你到底是,你怎么会知道?”胡二娘一听这个名字,就吓得身子都在发颤,槐序越说,她抖的越厉害,骇的几乎要尿出来。
太详细了。
详细到光是听都觉得变态。
正常人哪会记得这么细致?
她甚至都不敢想象,这个催债的小子用了什么手段,才能让人‘回忆’的如此清淅。
槐序并不回答,注视她的双眼,她不敢对视,觉得那种眼神太过锐利,让她的眼睛感到刺痛。她本就心虚,现在更是不敢再问。
“我给……我给。”
她咬着银牙,愤愤不平的说:“我不仅能把情人的钱给了,我还能把自家的钱也给出来,但是我得知道,你们要怎么处理他!”
槐序看看催债人,此人夹着帐本站在旁边,不说话,反而极有兴趣的等着看他如何处理。
云楼有云楼的规矩。
欠债人自然也有一套属于他们的规矩。
当着人家的面,绝不能说错,否则事后肯定要被找麻烦。
他收回目光,也没看慌了神的女人,轻慢的说:“我们有我们的规矩,能还现钱就还现钱,不能还现钱就拿东西来抵,实在不行,那就东坊区卖身。”
“他欠的钱不少,你这一点,肯定是不够还。”
“他又身无长物,只能是……做个买卖。”
催债人赤蛇扬起眉鳞,嘴角勾出一抹笑意,这说的还真是他平日里常说的词。
连语气都学的惟妙惟肖。
说之前还特意看看他,观察他的态度。
这小子,真是个妙人。
“那我多出一份钱。”
她抓着门一点点站起来,狠厉的说:“我要把他买下来,你们帮我杀了他——我知道你们催债人有这种业务,你们中有的一些人,偶尔也会兼职去帮忙杀人。”
槐序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朝她伸出右手。
掌心向上平摊,手指虚握,好象托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你们的规矩,收了钱,可就要办事。”
她看着槐序,更加心虚。
明明对方比她个子小,可她却象被‘俯瞰’。
那眼神简直就是看腻味的玩具,没有任何隐私,连皮肉都不能阻挡他的眼睛看见灵魂。
槐序冷冷的盯着她,“你有的选吗?”
“至少不要告诉他。”
她又补了一句:“不要告诉我的男人。”
“你的男人是哪位?你的男人满大街都是。”
槐序说:“我说过,我没兴趣管你们的风流事,我来要债,也只是要债,如果他不主动问,我当然也没空主动跑过去说。”
“……那就好。”
不多时,胡二娘就把一袋零碎的东西提过来,交到槐序手里。
里面也不全是钱,还有一些首饰和值钱的小物件,最值钱的是一套可以自动烹茶的法器。
他看也没看,拿到手里就知道份额。
没动自家的钱,连情人的也没有给完。
但他没闲心理会这个。
拿到钱,槐序随手就丢给旁边的催债人,一言不发的离去。
偷人的狐狸锁上铁门,靠着门瘫坐在地上,突然又想到什么,急忙爬起来跑回屋子。
收拾东西。
走到巷子口,催债人拿着计算器哒哒的算了一阵,算完大概价值,笑着说:“想不到你这么小就懂得我们那一套,虽然借了我们的势,但能够借势也是你的能耐。”
“不过,这些钱还是不够,最多还掉四分之一的债。”
“剩下的那笔钱,你又要怎么还?”
槐序走出阴凉地,到有光照的地方躺下,无视路人的目光,让太阳温暖的光线照射阴冷僵硬的身体,不想再继续动弹。
他就象一条冷血的蛇,需要以这种方式取得热量。
跟着催债人一起来的几个壮汉也交换着眼神,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子,都觉得他这个人真是有趣,眼里没有起初的轻视。
谁能想到,一个欠债的居然带着他们这群催债的人,靠着威胁别人来还债。
找了这么多债主,当催债人这么多年,本以为见识已经够多,没想到今天又长了见识。
债主带着他们这些催债的威胁别人来还自己的钱?
绝了。
催债人没听到回答,走到他的身边,挡住阳光。
“别急。”
槐序病恹恹的躺着,眺望晴空,随意的说:“戏还没完呢。”
催债人来了兴致,合上帐本,猩红的蛇瞳扫过槐序瘦骨嶙峋的身体,又看着那张皮包骨头的宛如恶鬼般的脸。
之前也不是没见过负债人家里就剩个孩子的情况,不过那些人应对的可就没这小子离奇。
大多是麻木的卖了最后的家产,要么是哭哭啼啼的到处借钱又借不到,少数想跑被抓住,也有人想一死了之,还有的干脆就什么也不做,直接被卖进东坊区。
而这个小子,父亲是个烂赌鬼,家里穷到连墙都塌了,自己饿的瘫在地上,连走路的力气也不剩多少,病恹恹的好象随时都会死。
换个人来,别说欠债的问题,哪怕不欠钱,沦落到他这种处境,恐怕也不可能翻身。
可这个小子,却借着他们的势和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消息,硬是把那笔债还了四分之一。
而且看样子还能接着还。
这等人物,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
他饶有兴趣的问:“你要去找她的丈夫?还是别的什么人?”
“她的丈夫。”槐序说。
“两面说辞,有一套。”
“我没说要告发她,甚至也不需要提她出轨的事,就能让她丈夫主动求着我要送我一笔钱,不但能还债,我还能剩一点——你信不信?”
“怎么说?”催债人拿着帐本,没想明白该怎么运作。
自从云楼王出过事,云楼的人最忌讳的就是成婚的女人不贞不忠。
私下没被发现还好,一旦被公布到明面上,谁也不能容忍,必须以最残酷的手段去惩戒,沉海喂鱼都是最轻的法子。
管不住自己,又被抓住把柄,活该她交钱保命。
可是这丈夫,还能有什么说法?
“她坏的又不止一个规矩。”槐序说。
“不止一个规矩?”
催债人赤蛇发愣,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有点意思。”催债人合拢帐本,伸出赤红色的手掌,把槐序从地上拉起来,亲自抬着他。
他们在一座酒楼里找到胡二娘的丈夫。
老实巴交的汉子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只有个绰号‘石锤’,原因是他在海里干活挣命却带着一把父亲给他的石锤,说这是最值得珍惜的礼物。
也是从这里,催债人才见识到槐序的手段和他所说的好戏。
石锤的人生原先很如意,娶了一个相貌普通但很爱他的妻子,生出一个很象他的儿子,父母起初也健在。
一家五口的日子过的虽然辛苦,他需要每天拼命的赚钱才能养活一家人,但儿子很可爱,每天回去总能看见妻子为他留着一盏灯,父母在等着他一起吃饭。
日子一天天过去,人生如河流般向前,他原本以为这样的人生会持续下去,只要付出足够的努力,总有机会可以让一家人过的越来越好。
直到有个贵族的孩子在下坊区找人练习法术,杀了他的母亲。
父亲为保护孙子而重伤,因此得了治不好的顽疾,整日都需要费心来照顾。
不久,妻子积劳成疾,同样去世。
家庭一夜间就落入地狱,劳动力仅剩石锤自己,需要不停花钱的人却有两个,一个重病的老人,一个年幼的孩子,生活艰难,完全看不见任何的未来,没有丝毫的希望。
他也只能继续工作,工作,玩命的工作,否则连老父亲的医药费都付不起。
就在人生最灰暗的那段时间,石锤意外救下一个女孩。
她是个崇拜九州的富饶强盛,坐船偷渡来云楼城的西洋人,在近海遇上天灾,侥幸逃生又被人诱骗,被石锤所救。
那个女孩非常的感激,想要以身相许和他组成家庭。
石锤起初拒绝,因为他认为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任何一个正直的人都会做的选择,他不能挟恩图报,让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为自己牺牲馀生。
但她却疯狂的迷恋上石锤,贪婪的渴求着这份可贵的正直,展开各种追求,不断的出现在他身边,最终找机会灌醉对方,促成这一段姻缘。
过于正直的石锤只能担起责任,举办简陋的婚礼,认下这个妻子,从此以后,再也不喝一滴酒。
婚后的一段时间,日子好象又变得幸福起来。
作为西洋偷渡来的异族人,妻子的名字在云楼听起来非常绕口,所以她便央求着石锤给她起一个好听点的九州名字,可石锤没什么文化,只能根据狐耳取了个名字叫‘胡二娘’,谐音狐耳娘,很俗,但简单好记。
当时的妻子却非常高兴,无论是操持家务,照顾孩子和父亲,都做的面面俱到。
夜里的夫妻生活更不必说,貌美的新妻子所带来的是原先的妻子所没有的新体验,每次都好象沉浮在一场美梦里。
家里从此又有人为他留灯,照顾孩子和年迈的父亲,深夜回家也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石锤因此重新焕发对生活的激情,他爱上现在的妻子,觉得未来还有一点希望。
为了让家庭过的更好,他也放弃原先的工作,选择去船上赚钱,为船长卖命。
由于干活不要命,他确实很快就混出些名头。
往家里送的钱比以前要多很多,日子肉眼可见的逐渐好起来,用上各种家具,后来甚至买了一台电视机,交上昂贵的节目费,可以在家里看到云楼的新闻和一些西洋的片子。
他们从下坊区搬进南坊的烧尾巷,彻底脱离贫困。
可干活卖力和在船上干活的代价,就是回家的次数变少,很久才能回一次家,而且回来往往待不太久,就必须离开。
他的收入增加,但还没有抵达可以雇佣仆人的地步,家务需要完全依靠妻子来操劳。
照顾没有自理能力的重病老人,看护年幼调皮的孩子。
很辛苦。
某次回家之后,石锤突然得到一个坏消息。
父亲病逝。
死因据说是突然病重,苦熬一夜,不能进食,没法饮水,一直叫着石锤的乳名,天刚亮就病逝了。
临死前请本地的大夫和伊甸教会的牧师都来看过,花了不少钱,最终也没能救回来。
悲痛欲绝的他只能更加拼命的工作,想要靠自己来让这个家庭过得更好,让漂亮的妻子能过的更舒服,让孩子的未来不至于需要象他一样辛苦。
他不想再失去剩下的家人。
就在前段时间,一切迎来转机。
他又因为自己的正直,在海里拼命救下一个人,结果因此得到大人物的赏识,将他的职位提拔到原来想都不敢想的地步。
大人物还赐下很多的奖励。
他有钱了。
可是还没等他告诉妻子这个好消息。
妻子却告诉他——
儿子丢了。
而他的人,则隐约听到那么一点,有关于胡二娘风流的传言,只不过没有确凿的证据。
石锤发疯的到处查找儿子的踪迹,发动大人物给他的手下跟着一起找,却没有一点线索。
找不到。
痕迹被人处理的非常干净。
他们在妻子所说的那条街上挨家挨户的找,所有可能经过的人都被问了一遍,可是根本没有半点线索,就好象人不是在那里丢的。
这个时候,却有个人领着一群催债人找到他。
槐序穿过成群的水兵,迎着众多疑惑的目光,毫不客气的坐到那个颓废的男人面前。
他说:“我知道你儿子在哪里。”
石锤在这段漫长的煎熬时光里等的几乎要发疯,对他这种人来说,家庭就是他的一切,是支撑他在外面拼命工作的动力,儿子则是让他坚持着活下去的希望和未来。
他的努力,他的坚持,所有的一切都是为家庭,想要自己的下一代能够过的更好,想要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想要让深爱的妻子可以活的更轻松。
可他的母亲多年前就死了,父亲也病逝。
他活在世上的亲人就只剩儿子和妻子。
没有儿子,他以后怎么活?
他的希望丢了。
槐序告诉石锤,失踪的儿子是被毁容后卖掉东坊,病逝的父亲其实是被杀死,而做出这一切的人,就是他那个貌美的妻子。
石锤当然不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
现在的妻子是让他重拾生活希望的那个人,是他的爱人。
他根本不敢想象自己的妻子居然会是这样恶毒的东西,光是想想就让他觉得精神受到酷刑。
被海兽拖拽着撕咬都没有这么痛。
但槐序没有骗他的理由。
在见面之前,大人物给石锤安排的手下就已经把槐序和那伙催债人的详细情报交给他,甚至知道他没文化,还贴心的读了几遍,帮着解释和分析过详细情况。
在今天之前,他们没有过任何交集。
对方的背景也很干净。
但石锤还是不想相信自己的妻子居然真的已经背叛自己,她竟然是个恶毒到活该下地狱的畜生。
“那你相信你儿子吗?”槐序抛出这么一个问题。
石锤立刻清醒,他面临的问题不止是妻子的背叛,最要紧的事情是找回儿子,只不过妻子是幕后黑手的真相太过冲击他的理智,以至于所有注意力都在这上面。
无论这伙人是什么目的,他们要干什么。
只要能有儿子的线索,总得试试。
至于如何验证也很简单。
他们一起去了东坊一趟。
槐序直接把毁容后的孩子找出来,让父子相见。
真相大白。
父子两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孩子絮絮叨叨的讲清一切,哭的晕过去。
石锤这个被人围着拿刀砍都没流泪的硬汉,哭的涕泪横流,紧咬着牙齿,狂怒到眼角瞪裂,表情狰狞,眼神却象是死了一样。
真相居然真和槐序讲的一模一样,半分细节都不差。
那个女人堕落的简直令人作呕。
石锤让人把孩子带去诊治,恭躬敬敬的跪在槐序面前,给他磕了三个头。
得知恩人还欠着钱,他直接就掏出自己带的钱把债务还清,又把剩的钱全都送给槐序。
就这还嫌不够,还想把剩下的家产也一并送上,觉得这一点钱,根本就不能报答恩人对他的恩情。
但槐序只是让他回家看看。
石锤一回家,正好逮住收拾行李准备逃跑的胡二娘。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孩子是被毁容卖到东坊,又是怎么知道他的父亲其实是被那个女人杀死?”催债人夹着帐本问询。
远处是一阵阵尖锐的哀嚎声,质朴的汉子背着一柄石锤,紧紧抱着一个瘦弱到不成人形的孩子,沉默的看着一群船员将那个美艳的女人绑起来,丢上木头架子受刑。
先凌迟,再砍手脚,吊着命被火烤,尸体撒进海里喂鱼。
槐序确实没说出轨的问题。
他却又巧妙地让石锤自己知道整个事情的始末。
催债人越发觉得此人捉摸不透。
十几年碌碌无为,几乎没有人听说过他的名声,只在提起他那个烂赌鬼父亲才偶尔提起一句,似乎也没有上过学或者做出过别的什么事迹。
若说他无能,也不对。
这个家徒四壁,饿到瘫在地上几乎不会走路的年轻人,仅用半天就还清一笔大多同龄人都只能等死的巨债,还让云楼近来受到上面赏识的‘石锤’欠下大恩。
将来光凭这份恩情,混的就不会差。
可是有这种能耐的人,他又怎么会落魄到几乎要饿死的地步?
前面十几年的时间,他都在做什么?
是突然开窍,还是暗中隐忍?
这些情报的来源也实在让人感到困惑。
有些私密到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的秘密,他都能随口说出来,作为把柄直接捏紧对方的命门。
就象一些江湖传说里的人物,神秘莫测。
过了一会,催债人没听到回答,看向身边。
槐序正坐在地上,端着粗瓷碗喝稀粥,他饿的要死,拿了钱也不敢吃大鱼大肉,只买一碗稀粥,慢慢的喝了半天。
最后一口喝完,他把粥碗放在脚边,靠着栏杆懒洋洋的晒太阳,海风吹乱他的头发,脸色依旧苍白。
象一条阴冷的蛇。
催债人又以困惑的语气重复一遍问题。
槐序瞥了他一眼,平淡的说:“或许是因为……我比较了解这些恶人都在想什么。”
催债人没想到会是这种答案。
这显然是在敷衍。
但他也没有逼问的心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作为催债人,他只专注于自己的本职工作,债务已经清除,他们之间也就没有什么瓜葛。
而且他实在摸不清槐序到底是个什么人,不想再多招惹一个狠人成为敌人。
他拿着帐本笑了笑,扯出槐序的那几页交给他。
“你的帐清了,院子还是归你,戏也确实是一出好戏。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出现这样的好戏,但能够完完整整的看全,机会却不多。”
槐序随手接过来。
他瞥了一眼内容,捏着帐单一角迎着风一点点撕碎,看着雪白的碎片在海风里飘扬,在阳光下如此的纯洁。
仰面看着天空,深吸一口气,烟味混合着肉被烧焦的气味涌入鼻腔,闻着异族被炙烤的味道,他的眼神里出现一抹渴求,感到饥饿,又很快收敛。
他知道这一切的原因也很简单。
前世,在这件事里,他才是那个最大最极端的恶人。
杀死公公,卖掉儿子,还在外面风流成性的妻子,当时不过是他的其中一个玩具,被极端残酷恐怖的手段所驯服,折磨到比狗还要卑微听话,最后也在玩腻后被宰杀。
而那些情人、石锤,还有眼前的这个催债人,在他疯狂放纵欲望的那些年里,都不过是野狗般的角色。
他嗜好烹煮和吞吃异族。
作恶时毫无愧疚,只把人生视作一场必胜的游戏,肆意的放纵自我的欲望,向着深渊堕落。
云楼城的人不敢直呼他的名字,称他为喰主,不少恶徒聚拢在一起,创建一个狂热的崇拜他的教派——这个教派也被他碾碎,所有教徒都被屠宰。
如今重来一世,他不想再走相同的路。
所以,催债人才能成功讨到债,看到一场好戏,而不是在丢失负债人行踪后,突然在某个夜里被人找上门,发现自己的全家都整整齐齐的被做成一桌好菜。
“要不要来跟着我干?”
催债人拿着帐本,颇为欣赏的说:“你的脑子很活络,简直就是天生干我们这一行的料,你如果愿意来,我可以亲自带着你,以后让你接替我的位置。”
“没兴趣。”槐序利落的拒绝。
“那就交个朋友吧,我叫赤蛇。”
催债人赤蛇伸出布满鳞片的赤红色粗糙手掌。
槐序平静的看他一眼,伸出苍白瘦弱的右手。
“龙庭槐家,槐序。”
两只手紧紧相握,一个神色愉快,一个却平静如常。
往常有很多人都想和催债人赤蛇搭上关系,却苦于没有门路,而且赤蛇也看不上他们。
现在他不但主动放低身段和别人交朋友,还觉得是自己赚了。
有能力的人在哪里都会受欢迎。
“走了。”
槐序摆摆手,背对着大海走向城区,身形依旧单薄,穿一身破补丁漏风衣裳,踢着大一号的烂鞋子。
路过人群,石锤抱着瘦弱的孩子向他点头示意,他在短时间内就老了很多,眼神死寂冷硬,鬓角的皱纹象是细密的疤痕。
他紧紧地搂着最后的希望,对于帮助他找回希望的恩人,也报以崇高的敬意。
槐序不想接受这种感激。
他觉得自己只是在求财,借助别人的手,消除自己的债务,没什么可被感激的。
而且前世的石锤听闻妻子所做的一切,在他的恶行面前,对着满桌肉菜流泪和呕吐,狂怒却又绝望的表情——现在依旧鲜活的,暴怒的,在他脑海里发出诅咒。
他是个俗人,追求欲望,不能算作什么纯粹的光辉的英雄,最多算一个玩家。
曾经将人生视作游戏的——
重生的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