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正殿,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深秋的寒意与窥探。
周景兰一身素服,坐在窗下,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缕丝线,目光却空茫地落在窗外庭院里那棵叶子落尽的海棠树上。
禁足的旨意已下,这座象征着四妃尊荣的宫殿,此刻成了华美的囚笼。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带进一阵冷风。
朱祁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屏退了所有随侍的太监宫女,独自一人走了进来,反手又将门重重阖上。
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朱祁镇没有走近,就站在门边,隔着一段距离审视着她,目光复杂难辨,声音因疲惫和某种压抑的情绪而沙哑:
“周景兰,朕问你,你父亲周能……是否真如王贞妃所言,早年曾犯下人命?你此番……是否为了替他遮掩,或是受人胁迫,才做出那等悖逆之事?”
周景兰缓缓抬起头,看向他。几日不见,他眼下有浓重的青影,眉宇间满是烦躁与猜疑。她心中一片冰凉:
“陛下,臣妾的父亲是何等样人,上次他当庭诬陷臣妾时,陛下不是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吗?
至于他早年在家乡做过什么,臣妾六岁便被卖入宫中,如何得知?
自上次他构陷臣妾那一刻起,臣妾与他,便已恩断义绝。
陛下既已赦免他,放他归家,前尘旧事,又何必再提?”
她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漠然,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的事。
这漠然显然刺痛了朱祁镇。他猛地向前几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眼中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怒意:
“周景兰!那是你的生身父亲!你竟如此如此无情?!
你连你自己的父亲都不愿意在乎,不愿为他辩解半分?
哪怕他确实不堪,你这般态度……朕简直怀疑,你这颗心,到底是肉长的,还是石头做的!”
“无情?”周景兰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压抑,
继而越来越大,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愤与疯狂,眼眶瞬间红了,
“陛下问我是否无情?哈哈哈……陛下,您可知情字为何物?您可知,一个六岁的女孩,被亲生父亲如同货物般卖掉,换得几两银子去娶新妇时,是何感受?
您可知,在这深宫里,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喘息都要计算代价,所谓的姐妹可能反目,所谓的恩宠转眼成空,连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都可能成为别人算计的筹时,情字,还剩下多少分量?”
她猛地站起身,仰头直视着朱祁镇惊愕的眼睛,泪水终于决堤般滚落,声音却愈发尖锐清晰:
“我在乎他?我凭什么要在乎一个将我推入这无边地狱的人?
这冰冷的宫墙,这吃人的规矩,这永远也望不到头的算计和争斗全都是拜他所赐!
我无情?是这深宫,是这命运,先对我无情!”
积压了十余年的委屈、恐惧、愤怒与绝望,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喷发。
她不再伪装温顺,不再斟酌字句,只想将心中那腐骨蚀心的痛苦,尽数倾倒出来。
朱祁镇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爆发震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周景兰,褪去了所有温婉恭顺的假面,如此尖锐,如此真实得残忍。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心中那点帝王的傲慢与掌控欲,竟被她眼中滔天的悲愤灼得有些退缩。
他挥袖,带着烦躁与命令:
“够了!都给朕退下!”
说完才想起殿内早已无人。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主动权,语气却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动摇和一丝更深的不安:
“好,就算你恨你父亲,恨这宫廷那朕呢?
周景兰,你对朕,可曾有过半分真心?难道这一切……”
他环视这华丽的宫殿,指着自己身上明黄的龙袍,
“难道你对朕的顺从,你的承欢,你为朕生下淑元……这一切都是你装的吗?你居然是这么这么无情的人?!”
他终于问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与怀疑。
周景兰看着他,泪水依旧流淌,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冷得像腊月的冰湖。
她轻轻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声音平静得可怕:
“陛下想要听真话吗?”
朱祁镇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是。”周景兰清晰地吐出这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臣妾对陛下,没有男女之情。”
“你胡说!”
朱祁镇像被踩了尾巴的野兽,猛地怒吼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你再说一遍!周景兰,你看着朕的眼睛再说一遍!”
手腕传来剧痛,周景兰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甚至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缓慢而残忍:
“臣妾,对万岁爷,没有男女之爱。从来就没有。”
“不可能……不可能!”
朱祁镇猛地甩开她的手,像躲避什么瘟疫般后退几步,眼神狂乱,
“你骗朕!你心里还有别人对不对?是朱祁钰!是不是他?!
你一直忘不了他!所以你才对朕如此虚情假意!”
他像困兽般在殿内来回走动,胸膛剧烈起伏。
“与他无关。”
周景兰打断他的臆测,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穿透一切虚伪的力量,
“就算没有郕王,臣妾也不会爱上陛下。陛下所谓的爱是什么?
是强占,是征服,是将臣妾当做一件必须属于您的战利品。您爱的,是您自己的权威和占有欲得到满足。”
“你闭嘴!”
朱祁镇被她的话刺得鲜血淋漓,暴怒之下,他几步冲上前,将周景兰狠狠推倒在身后的软榻上,整个身体压了上去,双手撑在她耳边,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你说!你说你爱朕!说啊!只要你说,朕就信!朕可以当刚才什么都没听到!朕可以继续宠你,护着你,哪怕你真的……”
他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带着疯狂和绝望。
周景兰躺在那里,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扭曲的面容,看着这个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此刻像个得不到糖果而撒泼的孩子。她忽然觉得无比荒谬,也无比疲惫。
“臣妾,不爱陛下。”
她再次重复,声音轻如叹息,却重如千钧。
“啊——!!!”
朱祁镇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从她身上弹开,像无法承受这句话的重量。
他转身,抓起手边最近的一个钧窑天青釉花瓶,狠狠砸在地上!
“哐当——!”
瓷片四溅,晶莹的碎片映照着窗棂透入的惨淡天光。
“为什么?!为什么?!朕是天子!朕给了你荣华富贵,给了你妃位尊荣!
朕为了你,一次次顶撞母后,压下那些对你不利的流言!朕甚至甚至因为你,对老二都……”
他语无伦次,又抓起一个白玉摆件,再次摔碎,
“朕爱你!你听见没有!朕爱你!你凭什么不爱朕?!你怎么敢不爱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