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一行人离开后,听竹苑内骤然安静下来,只馀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
桑文默默起身,将石桌上已凉的茶具一一收拢。
她的动作轻柔依旧,但低垂的眼睫却掩不住那丝黯然。
方才林轩与范闲那场围绕着范若若的赌约,字字句句她都听得真切。
那位范家小姐,出身高贵,才名远播,又是范闲这等人物珍视的妹妹……殿下对她有意,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而自己呢?一个曾沦落风尘,侥幸得殿下垂怜的琵琶女,身份云泥之别,又能奢望什么?
林轩斜倚在栏杆上,目光一直追随着桑文。
见她细致地擦拭着杯沿,侧影在竹影下显得单薄而安静,心中便了然。
他轻叹一声,起身走到她身后,伸出手臂,自后轻轻环住了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肩窝。
“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温热的呼吸。
桑文身体骤然一僵,显然没想到林轩会做出这般亲昵的举动:
“没没想什么……只是在想,范小姐……确实很好。”
林轩低笑一声,手臂微微收紧:
“吃味了?”
桑文轻轻摇头,转过身来,仰起脸看他。
阳光通过竹叶缝隙,在她白淅的脸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眸子里,此刻却盛着难以掩饰的卑微。
“殿下,”她声音轻柔却清淅,“桑文出身微贱,能得殿下青睐,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从不敢有非分之想。范小姐……金枝玉叶,与殿下才是良配。若真有那一日,桑文……桑文愿意伏低做小,尽心伺奉殿下与姐姐,绝无怨言。”
她说得平静,可那微微颤斗的指尖,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林轩脸上的戏谑笑意渐渐敛去,他忽然抬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光滑的脸颊,力道引得桑文“呀”地轻呼一声,诧异地望他。
桑文懵然眨眼,长睫忽闪:
“啊?不是吗?难不成让范小姐做小?可范小姐的父亲是户部侍郎,听说深受陛下重用,让范小姐做小,范大人只怕不会同意吧~!”
林轩轻轻弹了弹她那光洁的脑门,桑文吃痛:
“傻丫头,现在想这些是不是太早了点~!本王看得上人家,人家还未必能看得上本王呢。”
桑文揉了揉额头,有些委屈的开口道:
“可桑文看得出来,范小姐对殿下还是有些意思的~!”
林轩对此并没有否认:
“本王自然知道,只是她从小受到范闲熏陶,向往自由的恋爱,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个一心一意待她的如意郎君,光是这一点,本王就不符合她的要求~!”
听到这话,桑文面露尤豫之色,沉默了片刻,才艰难的开口:
“若是殿下需要,桑文可以啊疼”
桑文的话还未说完,脑门又中了林轩一个脑瓜崩,而且这次力道明显大了不少:
休想离开?有缘无份?
这句话一直在桑文的耳中嗡嗡作响。
殿下为了她,竟不惜舍弃像范小姐那般高贵的女子。
此刻,她的内心象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塞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凝聚、滚落,顺着脸颊滑下,滴在林轩还未收回的手背上。
“殿下桑文桑文”
桑文有些泣不成声,满心都是想说的话,可却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林轩看着眼前哭得象个孩子般的桑文,松开环抱的手,转而用双手捧住她的脸,手指轻柔地拭去她颊边不断涌出的泪水。
他的动作很慢,很认真,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
“别哭了再哭,可就真成小花猫了~!”
一听这话,原本还抽泣的桑文瞬间破涕为笑,她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略显娇嗔的低哼道:
见桑文终于露出璨烂的笑容,林轩突然牵起桑文的玉手,做出一副西方绅士的姿态,亲吻桑文的手背:
“美丽的桑文小姐,本王对小姐的琴曲甚是迷恋,不知可否再听一曲呢?”
桑文被林轩这搞怪的模样再次逗笑:
“殿下稍待,桑文这就为殿下奏上一曲~!”
林轩也毫不客气,竟直接躺在桑文身边,脑袋枕在桑文那柔嫩白淅的大腿上~!
桑文也没有拒绝,脸上反而露出几分宠溺的喜色。
夜色渐深,皇城御书房内却依旧灯火通明。
庆帝一身常服,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张弓。
那张弓通体乌黑,弓身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看起来颇为不凡。
侯公公垂手侍立在侧,灯火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在青石地面上,微微晃动。
“今日之事,办得不错。”庆帝头也不抬,手中鹿皮缓缓擦过弓弦,“范闲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侯公公连忙行礼,脸上堆起惯常的谄笑:
“回陛下,范公子聪慧过人,但毕竟初入京都,虽有疑惑,却并未多问。倒是太子殿下……”
他顿了顿,见庆帝擦拭的动作未停,才继续道:
“太子殿下离开时,面色不甚好看。老奴斗胆揣测,殿下心中怕是有些憋闷。”
“憋闷?”庆帝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承乾这孩子,心思重,气量却窄了些……”
他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转而将破云弓挂回架子上,这才转过身来,在龙椅上坐下。
灯火映照下,庆帝的面容半明半暗,那双眼睛却亮得慑人。
侯公公连忙上前,将早已温着的参茶奉上。
庆帝接过,却不喝,只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状似随意地问道:
“老二今天如何,手臂上的伤好些没?”
“老奴瞧着,二殿下气色颇佳,行动如常,似乎并无大碍。”侯公公说到这里,语气中透出几分迟疑,“只是……老奴觉着,今日的二殿下,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
“怎么说?”庆帝抬眼。
侯公公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
“往日二殿下虽也聪敏,但多是藏拙,或是以慵懒之态示人。可今日在堂上,二殿下言辞犀利,逻辑缜密,三言两语便戳穿了那讼师证词的破绽,逼得两个作伪证的小厮当场反口。那等步步紧逼的锋芒……老奴从未在二殿下身上见过了。”
庆帝不语,只慢慢呷了口茶。
侯公公偷眼觑了觑庆帝神色,又低声道:
“还有一事,老奴觉得蹊跷。陛下让老奴去传口谕,本是临时起意,知道的人不多。可老奴到京都府时,二殿下对老奴的出现……似乎并不意外。”
庆帝拨弄杯盖的手指顿住了。
“哦?是吗?”
“老奴进堂宣旨时,曾飞快扫过众人神色。在场众位对老奴的出现多多少少都有些意外,唯有二殿下,嘴角微扬,仿佛……早就知道老奴会来,就等着这一刻似的。”
御书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庆帝放下茶杯,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置于腹前,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更加深沉难测。
“早知道了……”他低声重复,眼中闪过一抹极淡的兴味,“有点意思。”
侯公公不敢接话,只摒息等着。
良久,庆帝才又开口,语气恢复平淡:
侯公公正想下去,似乎想起了什么,赶忙接着说道:
庆帝瞄了侯公公一眼:
“还说了什么?”
他顿了顿,观察着庆帝的表情,见无变化,才继续道:
“太后娘娘还说,晨郡主身子弱,婚事关乎她一生幸福。范公子这般性情,恐怕……并非良配。考虑郡主的婚事~!”
庆帝听完,忽然笑了。
那笑声起初低沉,渐渐响亮,在御书房内回荡,透着几分冷峭的嘲讽。
“太后这是心疼婉儿,也心疼皇家颜面。”庆帝止住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可她老人家不知道,范闲这小子,现在巴不得朕收回成命呢。”
侯公公一惊:
“陛下是说……”
“范闲入京后种种作为,你以为真是年少轻狂?”庆帝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去流晶河,与郭保坤冲突,当街打人……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在自污名声。他以为,名声坏了,朕就会取消婚约,林相和婉儿也会主动请辞。可惜啊……”
他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抹锐光:
“他太小看朕了,也太小看这京都了。这桩婚事,朕既然定了,就不会改。至于名声……呵,年轻人,有些许风流韵事,算得了什么?”
侯公公听得心头震动,忙垂下头:
“陛下圣明。”
“圣明?”庆帝自嘲般扯了扯嘴角,“范闲,有才,有胆,也有软肋。,也是坏事~!”
他忽然话锋一转:
“倒是老二……他今日的表现,确实让朕有些意外。你方才说,他觉得你会去?”
“老奴不敢妄断,但二殿下的反应……着实太平静了些。”侯公公谨慎道。
庆帝沉默片刻,忽然问:
“最近,老二在府里都做些什么?”
侯公公早有准备,流利回禀:
“回陛下,二殿下前几日从天裳间带回一位清倌儿,名唤桑文,擅琵琶。殿下对这位姑娘颇为照顾,不仅安置在听竹苑,衣食用度皆按府中女眷的最高规格,更是常常陪伴左右。今日从京都府回府后,二人便在听竹苑凉亭中饮茶听曲,举止……颇为亲密。”
“天裳间的清倌儿?”庆帝挑眉,“老二虽举止放浪,但还未见他主动带女子回府。这桑文,可曾查过底细?”
“老奴已经查过了,据说,此女子原是因家道中落才沦落风尘,在天裳间三年,只卖艺不卖身,性子柔顺,琴艺在京中颇有名气。”
庆帝不置可否,又问:
“他与范闲,近日接触可多?”
“多。”侯公公肯定道,“范公子入京不过数日,二殿下便与他见了四五次。且……”
他尤豫了一下。
“说。”
“且监视的人回报,二殿下与范公子相处时,言谈举止颇为……随意。今日在二皇子府,范公子甚至……曾伸手掐住二殿下的脖子,二殿下非但不恼,还与范闲有说有笑。据说谢必安当时已拔剑,被二殿下喝止。”
“掐住脖子?”庆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沉的思索,“范闲那小子,胆子倒是不小。老二居然连这也忍了……”
他手指敲击扶手的节奏快了些许。
“你的意思是,范闲已投效老二了?”
侯公公迟疑道:
“老奴不敢断言。但二人关系亲密非常,远超寻常交往。且在皇子府中逗留许久,据说还立了个赌约。”
“赌约?”庆帝来了兴趣,“赌什么?”
“具体内容不得而知,有谢必安在,观察之人不敢靠得太近。范公子离开时,神色复杂,二殿下却是满面春风。”
庆帝听完,忽然低低笑出声来。
那笑声里,有玩味,有审视,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
“投效?朕看未必。”庆帝止住笑,眼中精光闪铄,“范闲若是这般容易收服,那就不是范闲了。至于老二……”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幽深:
“朕这个二儿子,从小就会藏。藏心思,藏本事,藏野心。他往日那般懒散模样,朕一直觉得,他是藏了七分,露了三分。可如今看来……他藏着的,恐怕比朕想的还要多。”
侯公公不敢接这话,只垂首听着。
“安排人盯着老二。”庆帝继续吩咐,“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每次见面的前后动向,都要报上来。”
“老奴明白。”
庆帝挥挥手,侯公公躬身退出。
御书房内重归寂静。
庆帝独自坐在龙椅上,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破云弓上,久久不动。
烛火摇曳,将他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老二啊老二……”良久,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是不再忍下去了?还是……另有所图?”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月色清冷,洒在皇城的琉璃瓦上,泛起一片森然的银光。
“也好。”庆帝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帝王俯瞰棋局的冷漠与算计,“水浑了,才能看清,哪些是鱼,哪些是蛟。”
“朕倒想看看,你们还能闹出什么动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