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全部打开了,明亮却不刺眼,人群在音乐声中有序入场,观众席被分为家长区和学生区,幕布后不知道谁在试着话筒,时不时发出一道刺耳的电流音,今晚人挤着人,椅子挤着椅子,掌声挤着掌声。这一刻舞台的后台比观众席还要热闹。
后台的十几个小房间里,每个班的学生在里面候场,杜康将门推开一条缝,托顾秋绵的福,他们也分到一个房间,一道道身影在眼前的走廊里疾驰而过,快得能掀起一道风来。
“快点快点,我们是第三个,该去厕所的去厕所!”
“主持人呢?临时加句致…”
“老师,四班的人已经在等着了,你去台后找”
“有没有要喝水的,快来领!”
这样的呼喊随处可见,杜康看了半晌,问:
“咱们是第几个?”
“第八个。”清逸整理着斗篷,“据说特意把高年级的学生排在了前面。”
“那还好…”
“杜康!”若萍大喊。
“来了来了!”
“不用你来,回去坐着!”若萍恶狠狠地说。
“我什么时候惹到你了吗大姐?”
“晃得我眼晕!”
“额,这是什么晕法?”
“她紧张,你就少说两句。”清逸无奈道。
别看若萍风风火火的,其实这种场合最容易紧张,她又要忙三班的话剧,今天意外频出,急得嘴唇都裂了。
“拿你没办法。”杜康耸耸肩,“等着,我去抢几瓶水。”
“行了,你就坐下歇会,都这个时间了,紧张也没用。”清逸安抚道。
“谁紧张,我是担心搞砸,今年居然有节目单这种东西。”
“顾秋绵老爸来,比较隆重吧。”
“怪不得她跑去前面了。”若萍后知后觉地说,“这还是她第一年过元旦吧,蛮开心的?”“不一定,我刚刚看到她的时候,嗯,怎么说呢”清逸扶着下巴,“比你现在还要紧张三倍。”“我懂了,害羞吧。”若萍笑了,“王子和公主要见国王了。”
“果然女生一说起这种话题就来精神啊。”清逸嘀咕道。
“觉得太肤浅啊,行,周末怎么回事?”
“什么?”饶是清逸也没反应过来。
“述桐发烧肯定有原因吧?”
“这个啊,其实是我们去捞狐狸了,湖上。”
“等等等等,怎么又找到了一只?湖上?这个天你们不会下水了吧?”
“可以这么理解。”
“别学人说话!”
“抱歉包”
“以为我听不出这是谁的口头禅是吧?”若萍抓狂。
“开个玩笑缓解下气氛嘛。”清逸也笑了。
“你们行动怎么不喊我?”若萍眯了眯眼,就要去拔清逸的假牙。
“等下。”清逸连忙扭过头,“是路青怜不希望这件事太多人知道。”
“这样说就是你、述桐、青怜三个人了?”半响,若萍才说,“怪不得知道他发烧的事。”门外变得安静了,一切仿佛尘埃落定,其实是台下的观众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音乐声变得清淅起来,等一曲终了,厚厚的帷幕就会拉开,主持人一齐倒计时,迎接晚会的开始。
“她现在应该回庙里了?”
“差不多。”
“今天挺热闹的。”
“嗯。”
“可惜了。”
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一道敲门声响起,若萍头也不回地说:
“进,大哥你真把自己当场务”
“果然是若萍啊。”
有道喜出望外的女声落入耳中。
“阿、阿姨?”若萍惊讶道,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杜康”
“没事,阿姨也是敲错好几次门才找到你们,来抱抱,嗯,今天真漂亮,刚才还给你妈聊了几句。”女人亲昵地拍拍她的脑袋,“清逸也很帅哦,怎么就你们俩在这?”
若萍看向清逸。
“述桐说有个很急的电话,找地方去打电话了。”清逸看了眼时间,“刚才我拨了一次,显示占线,应该还没聊完。”
若萍补充道:
“放学的时候我问过,他说已经不烧了,阿姨要不再等会,我现在去喊他?”
“不用,你们这么忙,我来看一眼就够了。”这不愧是个心大的女人,“去晚了就找不到位置了,今晚人特别特别多,阿姨给你们送点东西就走。”
身为老妈她真的很哇塞,竟提了满满一塑料袋的零食过来,有饼干有薯片有饮料还有切好的苹果,用透明的保鲜盒装上,看得出来苹果提前泡了盐水,丝毫没有氧化变色。
这些零食多得可以,就算他们闷头狂吃也要吃上半天,可除了零食,塑料袋下面居然还藏了一个纸盒。若萍见状愣了一下。
“这个述桐知道是干什么用的,等他回来给他就好。”女人神秘地眨眨眼,“答应阿姨别打开哦。”“可”
若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其实她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一双崭新的棉靴,原来这双靴子这么久了还没有送出去。
一个时不时准备惊喜的老妈谁不喜欢,可她想说阿姨你虽然什么都考虑到了,却唯独没想到要送靴子的人今晚根本不在,又怎么可能送得出去?
“先走了。”女人挥挥手说,“告诉述桐,今晚玩得开心点。”
音乐停止了,远远听到了主持人的报幕声:
“各位同学、家长,各位来宾们,又是这一天了,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二零一三的到来”“哈喽哈喽!”掌声中杜康推门而入,“只剩矿泉水了,今天喝点白的怎么感觉气氛不太对?”若萍回过神来:
“你们说,要是今天电视台的人会来就好了,就算来不了也可以看转播。”
“看转播干嘛?”杜康更纳闷了。
“我是说青怜参加不了晚会也能看下转播。”
“要不咱们录个像吧,”杜康忽然说,“等明天,不,后天给她看就好了。”
“可以啊杜康。”若萍眼睛刚亮了一下,又叹了口气,“不过咱们哪有功夫录,再说手机也撑不了这么久。”
“让咱们爸妈帮忙录下来不就好了,每个人录二十分钟,就差不多了?”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若萍蹭地站起身子,说干就干,她给爸爸发了短信:
“好,那就这样定了,虽然咱们没办法把青怜拉来,但也能帮她弥补一下遗撼,不错不错。”她拍拍杜康的肩膀,杜康就挠头笑笑。
“你俩先别傻乐,是不是该对台词了。”清逸提醒道。
“我倒是想对,问题是人根本凑不齐,秋绵她们班被挪到前面去了,现在在舞台下面等着,还有述桐,他那个破电话怎么还在打?”
若萍有点不爽了:
“本来就是发了烧,生怕他掉链子,结果还跑去外面吹风,不怕明天烧得更高,再说有什么事在这里讲不行吗?”
“没事,他台词少。”清逸冷静地拾起一根扫把,“拿这个当述桐吧。”
“你真的不是在骂他马”
门又被推开了。
来人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若萍连忙走过去:
“你怎么样静怡?”
对方戴着口罩,额头上布满汗珠,若萍让她把口罩摘下来透透气,少女却担心传染了其他人,坚持着不肯摘。
“我刚才睡了一觉,感觉好了不少。”少女声音虚弱。
“那咱们现在就开始,主要是帮你找找状态,杜康、清逸,快来,不等述桐了”
谁也没了笑闹的心思,众人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念着台词,若萍下意识捏着拳头,杜康来回踱着步子,清逸则靠在墙上动着嘴唇。
实际上整个后台都处于两种极端,走廊上的人大呼小叫、房间里的人却并屏气凝神,第一个上场的班级已经走下来了,学生们收拾好东西,有说有笑地往观众席上走去。
他们准备了这么久,临上场前又把可能出现的纰漏挑出来,接着一项项扫除,最后若萍擦了把汗:“就这样了,剩下的时间自由活动,我去三班看下,十分钟后准时在这里集合。”
“我也去洗把脸。”名叫静怡的女生也扶着额头出了房门。
杜康看了一会:
“其实她这个状态硬撑着上去效果也很差,真不象巫女。”
“没办法啊,”清逸说,“找不到人了,再说人家也挺够意思的,我本来以为她会退出的。”“算了,不想有的没的了。”杜康看了眼表,吓了一跳,“这都七点半了啊,是不是马上该咱们了?”“走喽,去看看到哪个节目了,等回来顾秋绵和述桐也该来了。”
他刚打开门就和若萍撞了个满怀,少女完全慌了神:
“怎么了怎么了?”
“静怡在洗手间里晕过去了!”
“又是这一天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说。
“路青怜,我还记得九年前的这一天,你知道我会守在庙里,便趁晚上逃了出去,我不知道你娘生前给你说了什么,但她应该没告诉过你,那些蛇能捕捉到我们身上的气息。你做什么我都能知道,所以你吃了个教训,九年过去了,你也差不多磨去了性子。”
她拄着拐杖,取了一炷香来,交到面前的少女手上,而后双手合十,虔诚地合眼念道:
“风调雨顺,岁岁平安。”
“风调雨顺,岁岁平安。”
少女也跟着低声念道,她的声音平静,双手也平稳极了。路青怜将香的一端伸到烛台上,待到火苗燃起,她轻轻吹了口气,一点微弱的火星亮起。
一炷香想要不偏不倚地插在香炉的正中央,其中的难度可想而知,宛如射箭正中靶心,只有心静如水的人才能做到。
可路青怜并不看香炉的位置,她低垂眼帘,口中念着祷词,偏偏动作行云流水,只因这一幕上演过成千上万次,每一次都优美如艺术品,光是看着就会赏心悦目。
半晌她放下双手,那炷香的位置却微微倾斜了一点。
“你分心了。”老妇人说。
“骼膊上的伤还没好。”路青怜上前将香扶正,火光映出她淡漠的眸子。
“跟我走走。”
老妇人迈开脚步,她的双眼早已浑浊,动作却不迟缓,她拄着木杖来到殿门前,对身后的少女说:“你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上了药。”
“你回来得还算早。”
路青怜静静听着,没有说什么。
“我老了。”老妇人缓缓说,“从那之后不知道多少年,今年可能是最后一个安稳的年景,也可能不是,你以后的担子更重一些。”
“那个人找到没有?”
“在找。”
“快一些。”她用木杖推开木门,夜风倒灌进殿,一时间烛火摇曳,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从这里望去,能望到山脚下延绵的灯火。
四下漆黑,它们亦如深海里的灯塔,夜风如浪潮般扑面而来,吹乱了路青怜的长发,在她注视着一盏盏灯火的时候,老妇人已经转过了身子:
“自己关上吧。”
殿门又被闭紧了,风声稍歇,她们回到神象前,老妇人又吩咐道:
“歇一歇,明早才是忙碌的时候。”
大殿里早已备好了两个蒲团,路青怜盘腿而坐,这一夜神台上摆满了蜡烛,烛火将她们的身影投射在大殿的木门上,她们静坐不动,木门上的影子便宛如凝固。
唯有蜡油一点点融化、流淌、堆积成塔。
不知过了多久,老妇人又合著眼说:
“还有那些泥雕。既然被记载在壁画上,就一定还会有,我能感觉得到有什么东西越来越不安稳了,你觉得坐在这里是种束缚,可最该珍惜的就是这种平静的日子。
“想想前一天吧,孩子,想想那天清早突然现身的泥雕,你连饭都没有吃完,便下山去找寻它的踪迹,最后受了伤回来,想想你那天的遭遇,它们现身了两次,也许不久后就会有第三次,现在你还觉得这种平安无事的日子是种束缚吗?
“你那天受的伤不轻,本该在庙里养病,可你昨天出去了一整天。我听香客说,看到你最近和几个孩子在一起。”老妇人睁开眼,“路青怜,你当真是在找那个人?”
路青怜也睁开眼,平静地与其对视着,可不等她开口,殿内的灯火倏然一暗,这里明明没有风,每一束火苗却被压低了身子。
老妇人那干皱的眼皮猛地抽动了一下,随即看向神台前的泥雕,脸色阴晴不定,半晌她深深呼出口气:“又来了,去吧,尽快找到它,别眈误了明早的事。”
路青怜默默站起身子,她径直出了殿门,繁星在天空中旋转,潦阔而干净,却遥不可及。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少女得以在这天夜里走出了这座庙,却是为了别的事。
“路青怜,现在你该明白我的话了。”
寒风中,那道苍老的声音在身后缓缓说:
“你不珍惜,那么就连这样的日子也没有了。”
“什么什么?”杜康嘴唇都开始哆嗦了,“怎么就晕了,刚才不还好好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现在是第几个节目?”清逸冷静道,“听清了没有?”
“好象是什么诗朗通”
“第四个,”清逸不假思索,“保守估计,距离咱们上场不到半个小时了。”
“真是越怕什么来什么!”
杜康咬咬牙,一个箭步冲出房门。
“你干什么?”
“我先背你闺蜜去医务室!”走廊里远远地传来杜康的大吼,“我跑得快,你俩脑子好,快想办法!”“想办法想办法”若萍急得在原地打转,“哪有办法,再去找人也来不及啊!”
“不是人不好找,而是现在找谁上去都是拿着剧本念,你别忘了述桐也发烧了,一个新人一个病号绝对惨不忍睹。先把述桐和顾秋绵都叫回来。”清逸做了判断,“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若萍移动手指,拨通了张述桐的号码,很快就接通了。
“果”
“张述桐,你那个破电话终于打完了!听到的话就快点到后台第五个观察间集合,我那个闺蜜昏倒了,现在大家都在想办法,就你”
“我试试。”
“什么,你试什么?”若萍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试试拉路青怜过来救场。”
“你”
“你们先去找老师协调,我试试。”
电话挂断了。
“他现在在哪?”清逸焦急道。
“他说要去把青怜拉过来救场。”若萍忽然兴奋起来,“我怎么就把青怜忘了,她从前还陪咱们演过一遍,说不定记得那些台词。”
“行不通的。”清逸忽然叹了口气。
“别打岔!”若萍已经拨通了路青怜的电话,“我先给青怜那边说明清楚,一点时间都不能浪费了可电话那头只有一阵忙音。
“不可能的。”清逸说,“她手机坏了,联系不上,而且述桐就算现在过去,我们时间也不够了。”若萍一愣:
“可是、可是…”
“除非他现在就在山脚下。”
山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山石徒峭,灌木交错。
夜风很大,路青怜独自行走在山路上,清冷的月光一点点沥下,却尽数被她那吹乱的发丝遮挡住。偶有遗漏,得以从月光中窥见她的脸庞,可那张精致的脸上始终没有多少表情。
气温很冷。
这是岁末的最后一天,能看到城区里的灯火,还有在空中炸开的烟花,所有人齐聚在一起庆祝新年,整座山都不会有人。
她脚步很快,走过了小径,走下了台阶,很快走到了入山口的位置。
一阵引擎的轰鸣却打破了山脚的平静。
摩托车亮起的灯光中,路青怜看清了那道身影,对方正挂掉手机,她不由讶然道:
“你怎么在这里?”
“路青怜同学,原来你不是下山来找我的吗?”
“张述桐同学,看来你烧得比我想象中还高。”路青怜轻叹口气,“最好少说一些糊涂话。”她注视着那辆怠速的摩托车,它排出的尾气如雾气般升至半空,同样如雾气般消散,变得飘渺而难以追寻,路青怜缓缓合上眼帘,等再度睁开的时候,眸子中本就淡得可怜的情绪也已经褪去:
“还有,如果是参加晚会就免了,我还有急事。”
“这么巧,我也有急事。”
“回去吧。”她收回视线,声音冷淡,“你留下也帮不上忙。”
“又有泥人出现了?”
“接着。”
少年扬起手臂,夜色中某个物体划过一道漂亮的抛物线,落入路青怜手中,那是一只红色的翻盖手机,它曾被放在一个手工缝制的钱包里,至今也没有修好。与手机一同丢过来的还有一张手帕,它皱皱巴巴却没有被用过,这些都算是她贴身的物品。
“那些蛇果然和我想得一样,只会识别气息然后预警,其实分不清谁是谁。”少年咳嗽了一下,抱怨道,“不过小区门口那条蛇真够凶的,它居然想咬我。”
路青怜怔了一下,想到了什么。
“路青怜”
有人高喊。
她抬起脸。
“这是泥车,”张述桐先是指了指摩托车,又指了指自己,“这是泥人。”
他笑着说:
“你要抓的东西都在这里,上车,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