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述桐抬头看去,舞台的正上方挂了一道横幅:
“热烈欢迎2013。”
几小时后,一定会有很多人坐在这里欢迎它的到来,可此刻深红的幕布还紧紧拉着,能容纳数百个人的礼堂空空如也。
这里熄着灯,明明不是傍晚,却比黄昏时还要暗些。
昏暗的光线里,难以看清路青怜的脸,她安静地坐在正中央的位置,双手放在膝盖上,身姿端正,宛如入定。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张述桐拉开椅子,椅子腿划过地板的声音也清淅可闻,“好安静。”“张述桐同学,你也知道今天想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很难。”路青怜回过头。
“不是故意打扰你,我本来想去天台的,但那里太冷,你不觉得吗?”
“如果是这种心灵间的感应的话,我更希望没有。”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下巴。
“说过这么久的话你居然还记得。”张述桐谎报军情,“你今天刚被小孩子说了危险,最好改正一下。“谁?”
“记不记得…”
“张述桐小朋友?”
“说不过你。那个雕像暂时做了处理,先扔在排水洞了,我甚至考虑要不要埋起来,你还记得那句歌词触发的方式就是这样,防不胜防。”
“嗯。”半响,路青怜又说,“可那台摄象机里的照片少了两天。”
“我估计那群大学生成功脱离了一次梦境,但觉得太诡异,暂时没了拍照的心情吧。”
“还有一个问题,相机里没有找到那张抱着狐狸的单人照,但它最后被打印了出来。”
“也许是删了?”张述桐耸耸肩,“看得出来他们想留下点什么信息,否则师母怎么会录下那句话,当时应该蛮纠结的。”
“他们也猜到了会出事?”
“说不定呢。”
“那个瓶子又是谁留下的?”路青怜问。
“目前有可能的人选,只有师母吧,除非还有别的知情者,可要是那样就复杂了。”
“暂时那样认为好了。”
“至于为什么会以一块礁石为参照物,我倒觉得他们就是想放在礁石上,而不是沉到湖里,但不等划过去就出了事。”张述桐顿了顿,“可到底是担心那只狐狸会害了无辜的人才把它丢远点,还是想找个地方存放日后继续研究,就说不清了。”
“说不定两者都有。”
“可能吧。”张述桐点点头,“说起来,还记不记得照片背后的字,“终点’,这个我始终不太理解,某种暗号?”
“也许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从天台上可以看到那块礁石,他们以为走到了这场噩梦的终点,却没想到是生命的终点。”路青怜轻声说,“然后无人生还。”
“是啊,原本是一场蛮快乐的旅行的。”张述桐出神地说,“还剩两只狐狸了。”
“不要忘了一件事,”路青怜说,“还是无法解释师母为什么会变成泥人。”
“确实很费解,她明明是车祸离世的。”张述桐揉了揉脸,“我暂时是这么打算的,明天再去师母家看看好了。”
“昨天晚上你又回了医院?”谁知路青怜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嗯?”
“如果去了的话,应该听到了我捎给你的话,发烧了最好不要乱跑。”路青怜淡淡道。
“还好吧,低烧,三十七度多一点,话说有没有纸?”张述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路青怜轻叹口气,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手帕递给他。
“你的事忙得怎么样了?”张述桐吸了吸鼻子。
“差不多空闲了。”
“这样。”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再出现第二个泥人?”
“暂时还没有。”
张述桐不由头疼道:
“现在最麻烦的就是这东西怎么出现的,毫无征兆,总不能一直提防它们。”
“我还能应付。”
“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算那些蛇能感知到它们的气息,这东西这么危险”
路青怜平静地打断道:
“那也是该由我处理的事。”
“可”
“记得吃药。”
路青怜站起了身子。
她今天没有扎起马尾,依然是一头长发垂肩。
那身染血的青袍已经被她洗好了,能闻到很淡的洗衣皂味。
张述桐却没有跟她起身,他的口吻象是早有预料:
“是不是太早了?”
“不早了,还有十分钟放学。”
“其实有个办法”
“新年快乐。”
一边说着,路青怜将坐过的椅子摆好,仿佛八九年前那个小女孩也是这么做的,她坐在清晨的礼堂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校工问你怎么还不去上课,她就背起书包安静地离开了。
路青怜的脚步很轻,让人无从察觉,等回过头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礼堂门口。
黄昏的光照在了她无暇的脸上,昏暗的礼堂迎来了第一缕光线,路青怜没有直接离去,而是回眸说:“再见。”
夕阳随之刺入眼帘,张述桐不自觉眯起了眼,下一刻又睁开。他望着再度闭合的大门,坐在重归昏暗的空间里,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出什么。
手机响了,是若萍打过来的,让他快点去三班的教室报到,其实张述桐是想继续坐一会儿的,可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他手边的事就是让今晚的话剧圆满落幕。
所以他发了会呆,还是选择起身离去。
校园里已经是另一幅景象了。
一道道飞奔的身影与他擦肩。
“你的衣服送来了没?”
“道具怎么办?”
“已经找人联系了…”
“坏了,我妈给我切好的水果忘了带了”
“粉饼怎么用光了?”
如果今晚的校园会上演一首交响曲,这些不过是前奏的音符,张述桐驻足看了一会,觉得太阳穴有些发紧,他刚走入教程楼,就象某颗炸弹点燃了引线,喧闹声一时间快把屋顶掀开,他被吵得有些头疼,快步上了楼梯。
刚一进门,若萍就风风火火地跑过来:
“能撑?”
“能撑。”
“那就好。”若萍松了口气,“先坐下等会,咱们时间来不及了,和三班的人一起化妆。”张述桐去了角落里坐着,又是一个电话响了,是老宋的。
熟悉的大嗓门直穿耳膜:
“小子,新年快乐!”
“还没到新年呢。”张述桐哭笑不得。
“嗯,一般来说,只有除夕夜才会守着零点拜年,再说那天夜里也是你给为师拜年,你还想我给你打电话啊?”男人说得头头是道,“我怎么听你状态不太对?”
“有点感冒。”
“年轻人感冒算什么,我当年参加集体活动发烧都不带怕的,有个哥们断了条腿还拄着拐杖去参加交际舞会呢。”
“您说什么事。”张述桐无奈地转移话题,“待会可能顾不得接电话。”
“没事啊,我知道咱们学校有晚会,你之前不是跟我说你们几个商量着弄个节目吗,准备得怎么样了?”
“还好吧。”
张述桐看了眼杜康,他正和清逸在桌子上对台词,然后被若萍拧着耳朵拉下来。
他见状想笑笑,但没能笑出来,倒象脸上抽了筋。
“青怜的电话怎么没打通?”老宋又问。
张述桐总觉得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她手机坏了。”
“我说呢,”老宋嘀咕道,“怪不得我守着放学的时间打电话都不接,这么说她已经回庙里喽?“嗯。”
“我看你给我发的短信了,这些天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不少吧?”
张述桐没搞懂什么意思,难不成恩师的八卦之魂又发作了?
“所以情绪有点低落?”果不其然,老宋嘿嘿直笑。
“说了是感冒…”
“我是说,你别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权当忘了吧,今晚开心点。”宋南山忽然说。
张述桐愣了一下,怎么也没料到是这样一句话。
“看来你小子的脑子果然转不动了,你还记得那天我回学校,临走前在图书馆怎么给你说的?”“记得”张述桐当然记得,大意是他放心不下路青怜。
“那你说我这个当班主任的知不知道她前三年是怎么过的?”
“知道吧?”张述桐越发听不懂了。
“所以你再想想,当初你送靴子我都拉下脸帮忙出主意,为什么偏偏没给你说过,元旦那天加把劲把青怜喊出来?”
张述桐彻底愣住了。
“因为这件事不在于你努不努力,真正的问题出在她奶奶,或者庙里的规矩上面,述桐啊,我知道你总是能想出办法,可这件事真不是头脑一热就能做的,总不能说你突然跑上山,把她拉下来,没错,这个元旦是开心了,可要不要考虑后果?除非你能彻底让她离开那座庙。”
宋南山正色道:
“所以这件事我连提都没有跟你提过,就怕你一时冲动,最后被泼盆冷水还算好的,可万一你俩真偷偷跑出来了,第二天青怜怎么办?她至少还要岛上待半年多,这样说能理解?”
“愿”
“所以和以后的事比起来,元旦反倒是件小事了。”宋南山叹了口气,“不如多考虑考虑高中的事,行了,本来是来安慰你的,丧气话就不说了,我就是想告诉你,别让这种状态影响到今晚的事,你想啊,若萍是不是操心好久了,杜康和清逸那俩小子已经在闹腾了吧,秋绵也很期待对不对?你万一掉了链子多让他们失望。”
张述桐没有说话。
“有时候让一件事圆满是很难的,不如先把眼下的事情做好,别留遗撼。所以你必须选一边站,男人啊,就是心里难过的不得了脸上也必须挤出微笑不对,我是想告诉心里也要露出微笑,晚上玩得开心点,先挂了啊。”老宋小声说,“可惜青怜的手机坏了,不然我也想跟她说几句话的,不能出庙总不至于电话也不能接吧,妈的什么破庙”
张述桐看着手机屏幕,觉得这真是一通矛盾的电话,老宋也是个蛮矛盾的人,明明心里牵挂的不得了,却还要劝别人不要放在心上。
今天的事一件又接一件,若萍又喊:
“雅涵,你先去给述桐化妆,让他早点去歇着”
张述桐坐在那里,被摆弄了半天。
已经六点多了。
他看到了若萍的闺蜜,她的状态比想象中还差,脸色苍白,好在台词还记得,若萍劝了几句,对方摇摇头表示能坚持,老实说也不容易。
“去礼堂吧,等到了后台再彩排一次。”若萍最后做了决断,“都到现在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接下来我就不说撑不住就不演了这种话了,最后一年,争取不留遗撼,大家加油。”
“我怎么觉得越这样说越要出事呢?”杜康小声说。
“别乌鸦嘴!”清逸瞪他。
“我当然也希望一切顺利啊,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各种不顺,对了,晚上你爸来还是你妈来?”“我爸吧。”清逸问,“述桐呢?”
话没说完,他的手机又响了,张述桐暗叹口气,却是一串陌生号码,想来是那个警官的电话。“有个很急的电话,你们先去。”
张述桐指了指手机,来回看看,愣是没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他只好回了教室,从路青怜的桌洞里找出天台的钥匙。
张述桐一边大步走着,一边按下接通键。
“老熊给我说过了。”电话里传来一道沉稳的男声,不知怎么有些耳熟,“小朋友,咱们就长话短说,首先,你想问的前一任庙祝的死因,这个我不知道,其次,这件事我劝你放弃,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学生该管的。”
张述桐对第一个问题的结果倒不算意外,可第二句话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是当年发生过什么事?”
“你要问的那个女人的孩子,是不是叫路青怜?”
“为对”
“说起来她应该是你同学对吧。”
“不要管那座庙里的事,我这样告诉你好了,你那个同学身上出过一些事,而且这件事完全超过寻常人能理解的范畴,这样说能懂吗?”
什么意思?路青怜身上还出过什么事?
张述桐急忙追问:
“她怎么了?我和她是朋友,麻烦您稍微透露一”
“你这孩子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啊,”男人沉默半响,“要不是老熊告诉我可以把你当半个自己人,我本来不该说的。”
“听好了。
“也算某种巧合吧,那件事发生的日子就是今天,九年前的今天,十二月三十一日,那一天我接到了一个报警电话,是学校里的老师打来的,说班里有个孩子失踪,我收到消息已经是放学时间,带了很多人去找,找过了学校每个角落,也问过了许多目击者,那个女孩最后出现的时间是中午,她上午去过学校的礼堂去过校门口的服装店甚至买过零食,一切活动的轨迹都很正常,偏偏下午不知所踪”
张述桐的脑袋砰地炸开了,他回想起那个国字脸的警察。
这些年对方的声音没怎么变过,原来她那天真的离开了学校,连出警的都是一个人,张述桐忽然意识到接下来将听到现实中那一天的真相:
“我们考虑过轻生、也考虑过她藏起来不想被人找到,但最后我们都猜错了。
“因为警方发现那个女孩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了。”
男人沉声说:
“可最离奇的点就在这里,她被发现时身上有很多伤,当时警方以为她曾遭受过某种虐待,最后出于某种原因被抛弃,但附近只发现了她一个人的脚印,无数证据表明,是那个女孩自己一步步走过去的,那时候我意识到事情比想象中更加复杂,难道岛上有一个拐卖儿童的窝点,这个孩子侥幸逃了出来?可就在我们和市里的专案组联系的时候,检查结果先一步出来了。
“她身上的伤不是人或工具留下的,而是”
男人挤出一个字:
“蛇。”
“可这从常理上讲根本说不通。”
男人越说越快:
“首先她没有中毒的迹象,其次野生蛇的胆子很小,即使袭击人也不会连续发起攻击,但我们检查了她身上的伤却得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那些伤全部是由蛇造成,并且绝非一条。
“而是许多条蛇,许多条无毒、体型较小的游蛇,同时发动了袭击,一点点把她缠住、勒紧、直到彻底失去意识。”
张述桐脑海一片空白,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木然地问:
“地点?”
“出岛口。”男人毫不尤豫地说,“这也是反常的点之一,她出现在那里说明曾有出岛的念头,最后却没有上船。”
“只差一步?”
“可以这么说。能说的我已经说完了,剩下的事不要去管。”
回过神的时候,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天色黑了下来,习习的夜风刮过他的脸颊,下方的校园里忽然亮起了灯,人群如蚂蚁般朝着礼堂的方向移动,这是2012年12月31日,傍晚6点40分。
晚会开始的时间是七点。
张述桐下意识抬起头,查找着码头的位置,却怎么也找不到,他才意识到学校的天台距离码头太远、意识到如今的码头在九年前尚未建成。
当年的出岛口,被他称为“残桥”。
如果坐在楼体边缘,放眼远眺,刚好能看到桥上荒芜的野草。
“原来是真的没有希望啊。”
眼前似乎出现了一道端坐在天台的背影,张述桐收回视线,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