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去了就分田,有活干?”柯六把心里最大的期盼问了出来。
楚天阔把勋章仔细包好,重新塞回怀里,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尊严。
“希望是吧。我打听过,南洋那位张大统领,行事不同寻常。
他们打跑了鬼子,自己造出了不得的东西,正是用人之际。许诺的分田,应该不是空话。
就算不分田,听说那边的工厂、矿山、种植园都在招人,只要肯卖力气,总饿不死。”
他看向柯六:“你呢?到了那边,有什么打算?”
柯六憨厚地挠了挠头:
“我?除了会打鱼,摇船,也没什么别的本事。
要是……要是真能分到一块水田,我就学着种地。要是没有,我就去给人摇船,或者去码头上干活。总之,有力气,肯吃苦,总能有口饭吃。”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对土地最原始的渴望。
楚天阔拍了拍他的肩膀:
“会有的。到了地方,看看情况。我这点行伍的经验,不知道那边用不用得上。要是实在不行,我也去码头扛包,总能把老婆孩子接出来。”
柯六问楚天阔:“都和平了,你去南洋了还有机会扛枪吗?”
楚天阔自嘲地笑了笑,掏出一支香烟,没有直接点燃,只是把它放在鼻子下深深嗅了嗅烟草的味道。
“和平?兄弟,你以为现在就是太平年月了?”
柯六被他问得一愣:“鬼子不是投降了吗?仗打完了啊。”
“鬼子是降了,可这世道,几时真正太平过?”
“出发前,我在军中还有点老关系,他们告诉我,和平?还远着呢。”
他压低了些声音,尽管海风呼啸,甲板上人声嘈杂,但他习惯性的警惕仍在。
“你看这南洋周边,安南那边,听说高卢人想回去接着当老爷,可当地的‘越盟’已经成了气候,手里有枪有人,随时可能扯旗独立。
还有那爪哇岛,当地的土著宣布建国了,正跟急着回来的尼德兰人,还有帮着尼德兰人的袋鼠官兵打的不可开交。
更麻烦的是,听说投降的鬼子兵在那地方留下了不少枪炮子弹,全便宜了那些起义军。”
柯六听得有些懵,这些地名和事情离他太遥远。
他只知道打鱼、摇船,顶多听说过打鬼子。
楚天阔看出了他的茫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
“柯六兄弟,过去咱们华人下南洋,祖祖辈辈在当地能站稳脚跟,现在南洋能立国,靠的是什么?头一件,是肯吃苦,勤劳,比谁都能熬。”
“这第二件……”他握了握拳,“就是手里得有家伙,腰杆子得硬。没有枪杆子护着,再大的家业,也是别人眼里的肥羊。
现在南洋新立,这周边乱象已生,华人要想真正坐稳,不让人欺上门,手里没有能打仗、信得过的兵,行吗?”
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一丝热切:
“所以啊,我估摸着,去了那边,像我这样打过仗、见过血的老兵,只要身家清白,愿意效忠,未必没有重新穿上军装的机会。大乱之世,正是武人用命之时。”
柯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听明白了最后一句,楚大哥这样的好汉子,在南洋可能还是有机会的,不用真去码头扛大包。
这让他为这位刚认识的朋友感到一丝高兴。
当然,有件事楚天阔藏在心里没说,那是一个更深、更隐秘的念想。
南洋作为战胜国,在鬼子本土是有驻军权的。
他,楚天阔,一个打满抗战全场,身上留着鬼子枪弹伤痕的老兵,最大的渴望,就是能穿着军装,踏上霓虹列岛,成为占领军的一员。
那将是对他八年烽火青春最具象征意义的告慰,也是对无数牺牲战友最好的祭奠。
但他知道,这太难了。
这样的殊荣和任务,南洋方面必定会精挑细选,派遣最核心、最忠诚、政治最可靠的部队前去。
他一个半路投奔的“外人”,还是从白党军队里出来的,机会微乎其微。
这个念头,他只能深深埋在心里,化作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遗憾。
几天后的清晨,当第一缕炽热的阳光刺破海上的薄雾时,瞭望塔上的水手用尽力气高喊:“星洲,看到星洲了。”
这喊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点燃了整个“星洲和平号”。
昏沉、疲惫、乃至病容,都被一种急切的渴望驱散。
人们如同潮水般从闷热的底舱涌上甲板,挤在每一个能立足的角落,伸长脖子,贪婪地望向那片逐渐清晰起来的陆地。
对于船上敢于下南洋闯一闯的华人们来说,他们的渴望与梦想之城,就这样出现了!
柯六紧紧抓着冰凉的铁栏杆,踮起脚尖。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浓郁的、几乎要滴出油来的绿色,那是海岸线上连绵不绝的热带雨林和椰林。
紧接着,绿色的边缘出现了整齐的线条——码头,巨大的、水泥构筑的现代化码头,像巨人的臂膀伸入海中。
码头上,龙门吊高耸,轨道交错,停泊着数艘比“星洲和平号”大得多的远洋巨轮,烟囱冒着淡淡的烟。
更远处,城市的轮廓在晨光中展现。
不再是广府那些低矮拥挤的骑楼和灰暗的瓦顶,而是一片片样式新颖的楼房,三四层、五六层,甚至还有更高耸的建筑,玻璃窗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宽阔的街道隐约可见,车辆如同甲壳虫般移动。
一切都显得那么整洁、有序、充满力量。
“这……这就是南洋?”柯六喃喃自语,震撼得无以复加。
他想象中的南洋,或许是一片富饶但原始的蛮荒之地,或许有繁华的市集,但绝不曾想到是如此一副充满现代工业气息的崭新图景。
这与破败的珠江两岸,与他那随波逐流的小船生涯,完全是两个世界。
楚天阔站在他身旁,同样目眩神迷,但军人的本能让他观察得更细。
他看到了码头上穿着统一卡其色制服、荷枪实弹但纪律严明的南洋警察,正熟练地维持着秩序;
看到了悬挂醒目标志的检疫站和移民登记处,篷布搭得整齐划一;
看到了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的身影。
高效、严密,这是一种他曾在理想中憧憬过,却未在旧军队和官僚体系中真正见过的组织力。
“星洲和平号”拉响汽笛,缓缓调整姿态,向着指定的泊位靠拢。
离得近了,码头上的一切更加清晰。
欢迎的标语牌上写着巨大的汉字:欢迎新同胞、建设新南洋!
工作人员举着喇叭,用华语引导着:“请大家不要拥挤,拿好随身物品,依次下船,先进行健康检查和登记。”
船舷搭上跳板,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人群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楚天阔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还在发愣的柯六的肩膀:“兄弟,到岸了。脚下的地,是实的。”
柯六回过神来,感受着脚下甲板因靠岸而带来的最后一丝轻微晃动,然后彻底静止。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将肩上那个小小的蓝布包袱又往上耸了耸,仿佛要扛起全新的生活。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艘载他穿越重洋、告别过去的“星洲和平号”,然后转过头,眼神变得坚定,跟随着前面的人流,踏上了连接船只与陆地的跳板。
脚步落下,是坚硬、平稳、绝不动摇的水泥地面。
咸湿的海风依旧吹拂,但其中已经混杂了热带花朵的馥郁、沥青马路被晒暖的气味,以及一种蓬勃的、忙碌的生机。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照亮了每一张写满疲惫、期待、忐忑与希望的脸。
新的生活,就在这片坚实、陌生而又充满可能的土地上,正式开始了。
而未来是否真有硝烟与枪杆子在等待,楚天阔不知道,柯六更想不到。
此刻,他们只是成千上万寻找生路、奔赴新岸的普通人中的两个,正努力在这片炽热的阳光下,站稳他们的第一个脚印。
而在未来,无数像两人一样的华人,将通过各种渠道,陆陆续续的下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