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那个字音落下的瞬间,似乎有一道无形的枷锁,同时套在了他们三人的脖颈上。
方豪身后的一名下属,上前一步,动作標准而高效,对著沈砚之伸出手:“沈先生,请把枪给我。”
他的语气客气,但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那是一种对“物品”进行收容的程序化表情。
沈砚之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手中的毛瑟枪,是他从一个復仇者,变成一个亡命徒的身份象徵。交出它,就等於交出了自己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可以掌控自己命运的权力。
林秀芝的手,轻轻地、不易察觉地,在他的后腰上碰了一下。
沈砚之紧绷的身体,瞬间鬆弛了下来。他知道,这是妻子在提醒他:留得青山在。他缓缓地,將枪柄倒转,递了过去。
冰冷的钢铁离开手心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也隨之被抽走了。
另一名特务走向苏明远。苏明远交出了那根防身的铁棍。特务专业地对他进行了搜身,当手探入他贴身的口袋时,摸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特务將其掏出,那是一块银质的怀表,表链已经有些磨损,在月光下反射著暗淡的光。
苏明远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但握紧的双拳,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特务將怀表递给方豪。方豪接过来,拿在手里掂了掂,又打开表盖看了一眼,上面刻著一个“茂”字。他知道,这是苏明远父亲苏恆茂的名字。
他抬头看了一眼苏明远那张强作镇定的脸,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察觉的思索。然后,他將表盖合上,递还给了那名特务。
“一件念想罢了,不是武器。”他淡淡地说,“还给他。”
特务有些意外,但还是执行了命令,將怀表塞回了苏明远的手里。苏明远接过那块冰冷而沉重的怀表,指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剧烈的跳动。他低下头,掩饰住了自己那瞬间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们被分开了。三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如同三口移动的棺材,在夜色中等待著他们。
沈砚之坐的车里,驾驶座和副驾驶座都坐著沉默的特务。而他的身边,就是方豪。
车子平稳地启动,匯入了通往內地那条漆黑的、不知终点的道路。车內,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方先生,”沈砚之突然开口,“你的手,不像常年握枪的手。”
方豪的目光,微微动了一下,落在了自己那双乾净修长的手上。
“哦?”
“你的食指和中指的第二指节,有一层薄茧,”沈砚之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分析一份银行报表,“但虎口却很乾净。这更像是常年握笔,而不是握枪留下的痕跡。”
方豪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微笑之外的表情,那是一种混杂著意外与自嘲的复杂神色。
“沈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窗外,轻声说,“我的家乡在常熟。那里的人,自古以来,都觉得书比枪,更有力量。”
常熟,虞山脚下,一个自古便文风鼎盛的地方。
“那你为何弃笔从戎?”沈砚之追问,他的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试图剖开对方的偽装。
方豪沉默了片刻,车內的气氛再次变得凝重。
“因为我发现,”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著一丝被岁月磨礪过的沙哑,“当你的书房被军阀的马蹄和东洋人的刺刀踏破时,再多的书,也换不来一张平静的书桌。”
他转过头,目光在黑暗中,与沈砚之对视。
“十几年前,我受了重伤,倒在死人堆里。是戴老板那时候他还叫戴春风,是他把我从那里拖出来的。他给了我一条新命,也给了我一个用另一种方式报国的机会。”
他的话语很简洁,却解释了一切。那份绝对的忠诚,源於救命之恩,也源於一份被引向了岔路的报国理想。
“所以,这就是你们的报国方式?”沈砚之的声音,再次变得冰冷,“在自己同胞的偽钞上,刻上自己的记號,用毒药去换解药?甚至不惜牺牲一个五岁的孩子?”
方豪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他没有回答最后那个问题,只是低声说:“沈先生,军统是一把刀。刀的使命,是刺向敌人。至於握刀的手,要用它来切除毒瘤,还是割伤自己有时候,刀本身,是没法选择的。”
他看著沈砚之,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属於“人”的、而非“鹰”的情感。
“你们三位,在上海做的事,我都听说了。那才是我当年拿起枪时,真正想做的事。”
说完,他便闭上了眼睛,切断了所有的对话。
另一辆车里,林秀芝靠在车窗上。她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
去重庆,虽然是与杀子仇人同行,但无疑是深入了敌人的心臟。在那里,她才有机会接触到“鬼钱”计划的更高层机密,才有机会,將“烛龙行动”,推向一个全新的、也更危险的阶段。她知道丈夫的復仇棋盘已经展开,而她,必须成为他最坚实的后盾,以及最后的韁绳。
最后一辆车上,苏明远的心情最为复杂。他感激方豪的救命之恩,却又无法忽视沈砚之夫妇的仇恨。他的手,始终紧紧地揣在口袋里,牢牢地握著那块失而復得的怀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表盖下那微小的凸起,那里藏著一个足以掀翻牌桌的秘密。
车队在黑夜里穿行了数个小时,最终,在一个戒备森严的秘密庄园前停了下来。
他们被带进了一栋乾净整洁的西式小楼。这不像监狱,更像一个被精心打造的、舒適的笼子。
方豪站在客厅里,对著被分別带入各自房间的三人,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三位,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一早,我们会有专机,送各位去重庆。”他的语气,恢復了那种职业化的疏离,“在重庆,戴老板会亲自接见你们。那里,才是你们真正施展抱负的舞台。”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沉重的铁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然后是门栓落下的、清晰可闻的“咔噠”声。
苏明远独自一人在他的房间里,背靠著冰冷的铁门,缓缓滑坐在地。他颤抖著手,从口袋里再次掏出那块怀表。
他摩挲著冰冷的表壳,前所未有的恐惧与责任感,如同一座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军统的人以为,他们捕获的,是沈砚之那颗无价的大脑。
可他们根本不知道,真正能决定这场战爭走向的、那张描绘著国家地下血脉的地图,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这个秘密,既是他们最后的护身符,也是悬在他们头顶的、隨时可能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