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是有形状的。
它起初是窃窃私语的涟漪，继而是目瞪口呆的寂静，最终，匯成了一股夹杂著尖叫与推搡的、奔涌的洪流。萨森宴会厅，上海滩的权力之巔，在短短几十秒內，就从一个虚偽的天堂，变成了一个即將沉没的、混乱不堪的泥潭。
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达官显贵、名媛淑女，此刻正狼狈地拍打著身上的“雪”，仿佛那是什么剧毒的粉末。几名心理脆弱的贵妇，看到那张与“鬼钱”绑在一起的、如同诅咒般的传单，甚至当场晕厥了过去。
“抓住他！抓住那个散播谣言的抗日分子！”“警卫！警卫在哪里！”
76號的特工们如梦初醒，拔出腰间的手枪，声色俱厉地试图控制场面。但他们越是呵斥，人群就越是混乱。信任一旦崩塌，权威便如同沙堡。
周敬尧依旧站在演讲台上。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人群中那个孤零零的身影——林秀芝。
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是她引来了沈砚之，是她將这场本该属於他的、最完美的加冕典礼，变成了一场公开的、奇耻大辱的处刑。
他的大脑，被极致的愤怒烧成了一片空白。什么风度、什么计划、什么未来，通通都在那漫天飞舞的纸片中，被撕得粉碎。他现在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抓住她，撕碎她，让她为这一切，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他猛地推开面前的麦克风，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不顾一切地衝下演讲台，径直朝著林秀芝的方向扑去。
“把这个女人给我抓起来！给我带回76號！”他嘶吼著，声音因为暴怒而完全变了调。
负责看守林秀芝的两名女特工，立刻一左一右地架住了她的胳膊。林秀芝拼命挣扎，但她的力气，如何能与专业的打手抗衡？
就在此时，宴会厅的另一端，靠近厨房的位置，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紧接著，一股浓烈的、刺鼻的黑烟，伴隨著滚滚热浪，从厨房的方向猛地冲了出来！
“著火了！厨房著火了！”有人惊恐地尖叫起来。
这声尖叫，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所有人都疯了。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礼仪与秩序。人们尖叫著，推搡著，不顾一切地涌向宴会厅的大门。
周敬尧的行动，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第二场混乱，而被生生打断了。他手下的特工，一部分要去弹压宾客，一部分要去查看“火情”，剩下的人，则要保护那些在场的日本军官和重要人物。
整个指挥系统，彻底瘫痪了。
而这，正是沈砚之一直在等待的、唯一的瞬间。
他没有从任何地方衝出来。他一直都在。他就混在那群从一开始就陷入骚乱的、负责端送酒水的侍者之中。他穿著和他们一模一样的制服，低著头，利用混乱，无声地靠近。
两名女特工正死死架住林秀芝，用身体奋力抵抗著混乱的人潮，她们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防止林秀芝逃跑和警惕外部明显的攻击上。
就在一个惊慌失措的贵妇，尖叫著撞向其中一名女特工，迫使她分神的剎那。
沈砚之动了。
他没有武器，他的武器就是他手中一直端著的、那个盛满了冰块和香檳的沉重冰桶。
他没有攻击，他只是在人潮的掩护下，“不小心地”、重重地“滑倒”了。而那只装满了冰块和融水、至少有十几斤重的金属冰桶，隨著他“滑倒”的惯性，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狠狠地、精准地砸在了另一名女特工的脚踝和小腿上！
“嗷！”
那名女特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剧痛让她瞬间失去了平衡，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一侧倒去，抓著林秀芝的手也隨之鬆开。
而那桶冰块和冰水，则哗啦一下，全部泼洒在了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第一名被贵妇撞开的女特工，刚稳住身形，一脚踩上来，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看起来，就像是一场由恐慌引发的、再正常不过的意外。
就在这千钧一髮的空隙，沈砚之已经从地上一跃而起，他没有去拉扯，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將林秀芝从两名特工之间，猛地向前一推，推向了宴会厅侧面那个通往员工通道的布草间。
“走！”他用尽全身力气，在她耳边低吼出一个字。
林秀芝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借著那股巨大的推力，踉蹌著冲向了那个早已被沈砚之提前打开一道缝隙的门。
“拦住他们！给我拦住他们！”周敬尧终於反应了过来，他拔出自己的配枪，状若疯癲地朝著那两个即將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怒吼。
但一切都太晚了。
沈砚之紧隨其后，在关上门的最后一刻，他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站在混乱中心、状若疯癲的周敬尧。那眼神，冰冷、平静，充满了智力上的、压倒性的蔑视。仿佛在说：你输了。
然后，门关上了。他们消失了。
周敬尧气得浑身发抖，他猛地將手中的酒杯，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水晶杯碎裂的声音，清脆而刺耳。
然而，这声音，很快就被另一个更冰冷、更具压迫感的声音所掩盖。
“周君。”
周敬尧僵硬地转过身。
特高课的米浦大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里，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能將人活活冻死的失望与冰冷。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张飘落的、绑著“鬼钱”的传单。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看著周敬尧。
“周君，”米浦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你让我，让大日本帝国，在整个上海面前，变成了一个笑话。”
周敬尧的血，瞬间凉了半截。
“大佐阁下我”他想解释，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米浦没有再理他。他只是对著身边的两名日本宪兵，用日语，淡淡地，下达了命令。
“带上他。请他回我们的地方好好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