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懋饭店九楼,萨森宴会厅。
这里是上海滩的穹顶,一个用爵士乐、香檳气泡和虚偽笑声堆砌而成的、悬浮在苦难之上的天堂。巨大的奥地利水晶吊灯,如同一万颗凝固的眼泪,將光芒挥洒在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板上。日本军官的佩刀、贵妇的钻石项链、汉奸官员油光鋥亮的头髮,都在这片光芒中,交相辉映,反射出一种末世狂欢般的、冰冷的华丽。
76號特工一处副处长,周敬尧,正站在铺著洁白桌布的演讲台后,他就是这座虚假天堂的上帝。
他举起酒杯,脸上带著那种足以迷惑眾生的、温文尔雅的微笑。
“诸位,朋友们!”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今晚,我们齐聚於此,不仅是为了慈善,更是为了见证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一个在大东亚共荣』的理念下,和平、稳定、繁荣的上海!”
掌声零星而热烈地响起。
在宴会厅一角的阴影里,林秀芝面无血色地坐著。她穿著一身昂贵的旗袍,却像一件不合身的囚衣。两名神情冷漠的女特工,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她看著演讲台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心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灰。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了主宾席上那个空著的位置。
那里,本该坐著沈砚之。
他没有来。这个认知,让她一直悬著的心,落下了一半,又被另一半更深的恐惧所攫住。他没有走进陷阱,这很好。可是,然后呢?自己和安安
安安!
一想到儿子,林秀芝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不知道安安在哪里,是死是活。周敬尧用儿子的性命作为最恶毒的要挟,逼迫她来到这里,扮演一个被“感化”的、顺从的瓶。
“我们不仅要在经济上拨乱反正,”周敬尧的声音充满了道貌岸然的激情,“更要在思想上,帮助那些一度误入歧途的同胞,回到正確的道路上来。比如我身边的这位”
他伸出手,遥遥指向了林秀芝的方向。
剎那间,数百道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齐刷刷地聚焦在林秀芝身上。有同情,有鄙夷,有幸灾乐祸,有玩味。
林秀芝的身体,因为屈辱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而就在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宴会厅天板正中央,那巨大的水晶吊灯基座上,一个雕的黄铜迴风口,被人从內部,无声地、缓缓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在燥热、轰鸣的地下锅炉房,苏明远的心跳,比锅炉的活塞鼓动得还要剧烈。他刚刚借著给厨房送煤的由头,穿过了三道盘查,將那个沉甸甸的、用油布包裹的“炸药包”,交到了“老鼠”赵四的手中。
“剩下的,看你的了。”苏明远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沙哑。
赵四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他掂了掂手里的包裹,又摸了摸怀里那块冰冷的瑞士手錶,眼神里只剩下贪婪的火光。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钻进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的维修通道,像一条真正的老鼠,消失在了这座钢铁迷宫的深处。
赵四对这里的管道了如指掌。他避开了所有可能的监控和守卫,在灼热的蒸汽管和冰冷的通风管之间穿行,最终,抵达了宴会厅正上方的总风道。
他听著下方传来的、周敬尧那令人作呕的演讲声,啐了一口唾沫。他打开油布包,將那些捆绑在一起的传单和“鬼钱”,一股脑地塞进了那根早已准备好的、长长的竹竿顶端。
他算准了时间,听著空调系统启动时,那股猛然增强的气流声。
就是现在!
他用尽全身力气,將竹竿捅向那个刚刚打开的迴风口,然后猛地一抖!
“就让我们共同举杯,为了一个崭新的上海”
周敬尧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瞳孔,猛然收缩。
宴会厅里,所有人都抬起了头,脸上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雪。
下雪了。
在那璀璨夺目的水晶吊灯之下,成百上千张白色的纸片,如同纷纷扬扬的、不祥的冬雪,从天而降。它们旋转著,飘舞著,无声无息地,落向那些精致的餐盘,落入那些盛满香檳的酒杯,落在每一个宾客的头髮上、肩膀上。
起初是困惑。
一个离得近的日本军官,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一张。他看到了一张纸幣,做工精良的法幣。但在纸幣的下面,还绑著一张传单。
他看清了上面那行用血红色印著的、触目惊心的標题:
“你手中的钱,正在为你的棺材支付定金!”
骚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荡漾开来。
越来越多的人,拿到了这份“死亡请柬”。他们看到了对“联银券”和“鬼钱”那直白而恶毒的剖析,看到了那个如同鬼魅般的火焰標记。
“鬼钱这就是那个害死人的鬼钱!”一个中国商人失声叫道,他认出了那种曾经让他血本无归的假钞。
“天啊,这是这是在控诉政府印假钞!”
“看这个標记是幽灵』!那个银行的幽灵!”
恐慌和窃窃私语,像病毒一样,在瞬间席捲了整个宴会厅。原本优雅的交响乐,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彻底淹没。宾客们惊慌地看著自己手中、盘中的“雪”,仿佛那是什么致命的瘟疫。
林秀芝也接住了一张。当她看清上面的內容,和那个只属於她和沈砚之两人姓氏缩写的火焰標记时,她的脑中“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不是他!这个標记,是他和苏明远
他没有逃走。他用一种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如此疯狂、如此决绝的方式,向周敬尧,向整个上海,宣战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著恐惧与狂喜的战慄,贯穿了她的全身。她猛地抬起头,望向演讲台。
周敬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脸上的微笑已经凝固,如同一个破碎的假面。他手里也捏著一张传单,那张纸,在他的手中,被捏得咯吱作响。
他的目光,穿过骚乱的人群,越过那些飘落的、如同冥幣般的“雪”,如同一对淬毒的利刃,死死地钉在了林秀芝的脸上。
那目光中,没有了平日的偽装与儒雅,只剩下被极致的羞辱所点燃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毁灭一切的暴怒。
他为自己精心搭建的、最华丽的舞台,就在他表演最高潮的时刻,被一场来自阴沟里的、骯脏的大雪,彻底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