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远的办公室里，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当沈砚之將那块沉甸甸的、闪烁著暗红色光泽的铜质母版放在桌面上时，苏明远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它就在那里。冰冷，沉重，仿佛承载著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脉，也像一块通往地狱的烙铁。
“你你真的拿到了”苏明远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得有些嘶哑。
沈砚之没有回答。他脱下那身浸透了汗水与化学药剂气味的工装，露出了里面早已湿透的衬衫。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嚇人，如同两簇在黑暗中燃烧的鬼火。
“我们成功了，砚之！我们”
“不。”沈砚之打断了他，声音冷静得可怕，“我们失败了。”
苏明远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你说什么？”
“王景荣，他没死。”沈砚之拿起桌上的一杯凉茶，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从五臟六腑里烧起来的火焰，“他认出我了。”
王景荣。
这个名字，像一颗炸弹，在苏明远的脑子里轰然炸开。作为沈砚之最亲近的朋友，他当然知道这个名字背后代表著怎样的血海深仇和致命背叛。
“他他在那个工厂里？”
“他是那里的主管。”沈砚之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周敬尧的狗，总能找到最適合自己的狗窝。”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两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意味著什么。王景荣虽然被当作战利品和“人证”带走，但他只要能说出三个字——“沈砚之”，一张由76號和日本人布下的天罗地网，就会在瞬间笼罩整个上海！
这里，苏明远的纱厂，將会是第一个被搜查的目標。
“我们必须马上走！”苏明远当机立断，抓起桌上的母版就要往怀里揣，“去法租界的码头，我安排了船！”
“来不及了。”沈砚之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落在了办公室角落里的那座铸铁熔炉上。那是工厂用来熔化废弃零件的。
苏明远顺著他的目光看去，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变得比沈砚之还要苍白：“你疯了？！你拼了命才把它拿出来，现在要毁了它？！”
“周敬尧想要的不是我的命，是要夺回它。”沈砚之的声音里带著一种疯狂的理智，“只要它还在，我们就还有一线生机，还能和他谈条件。可一旦我们带著它逃跑，被堵住，那就人赃並获，再无任何机会！”
“那你的意思是？”
“在他们找到这里之前，让它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沈砚之拿起那块母版，一步步走向熔炉。
这块价值连城的、足以顛覆一个国家经济的罪恶核心，在他手中，却像一个即將被献祭的祭品。
苏明远看著他的背影，第一次感到一种发自內心的恐惧。眼前的沈砚之，已经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復仇者。他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为了保护最重要的东西，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咬断自己的腿。
浅旭疗养院，主楼办公室。
周敬尧端著一杯红茶，正听著佐佐木主管匯报疗养院近期的安保情况。他的脸上，带著一丝猫捉老鼠之后的慵懒与愜意。
“鬼钱”母版已成，印刷顺利。沈砚之被困，林秀芝成了笼中的金丝雀。他感觉，整个上海的命运，都已在他的指尖轻轻转动。
就在这时，桌上那台红色的加密电话，发出了刺耳的铃声。
这是华成印刷厂的专线。
周敬尧优雅地放下茶杯，接起电话。
“周先生！”电话那头，是田中顾问惊慌失措的声音，“工厂出事了！有人潜入，想要破坏母版！”
周敬尧的眉头微微一蹙，但並未惊慌：“说下去。”
“幸好被一位德孚洋行的德国专家发现，破坏者已经被当场抓获！母版安然无恙！”
听到母版没事，周敬尧彻底放鬆下来，甚至有些想笑。一群跳樑小丑。“破坏者是谁？查清楚来歷。”
“是是我们工厂的主管，王景荣。”
这个答案，让周敬尧嘴角的微笑，第一次凝固了。王景荣？他的人？监守自盗？这不合逻辑。
“那个德国专家呢？”周敬尧敏锐地抓住了另一个关键点。
“他他说受到了惊嚇，已经离开了”
周敬尧的瞳孔，猛然收缩。他没有再问下去，而是用一种冰冷到极致的语气，下达了命令：
“把王景荣给我弄醒，用任何方法。我马上到。”
掛掉电话，他拿起帽子，甚至没有和佐佐木打招呼，便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一种被愚弄的、被一个本该死掉的亡魂从背后刺了一刀的狂怒，如同岩浆，在他的胸腔里翻滚。
半小时后，在76號一间阴暗的审讯室里，被一盆冷水泼醒的王景荣，看到了那张他既敬畏又恐惧的脸。
“说。”周敬尧只说了一个字。
“是是”王景荣的下巴已经被打到脱臼，他含混不清地、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了那个名字。
“沈砚之”
审讯室里，一片死寂。
周敬尧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已消失，只剩下深渊般的平静与杀意。
“原来是你。”他轻声说道，像是在对一个老朋友打招呼。
然后，他转身对身后的手下下令：
“封锁全市所有出口。调动所有能用的人，去苏明远的纱厂。记住，我要活的。还有他手里的东西。”
“呜——呜——呜——”
悽厉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从四面八方，如同潮水般向著纱厂的方向包围而来！
苏明远的办公室里，那座铸铁熔炉已经被点燃，熊熊的火焰，將两人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沈砚之手持铁钳，夹著那块铜质母版，將它，缓缓地，伸向了那足以熔化钢铁的烈焰。
“砚之！再想一想！”苏明远做著最后的劝说。
沈砚之没有回答。
铜版的边缘，在接触到火焰的瞬间，开始发出暗红色的光芒，上面的纹路，那张熟悉的国父头像，在高温中开始扭曲，仿佛在发出一声无声的哀嚎。
警笛声越来越近，已经能听到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和杂乱的脚步声。
他们被包围了。
沈砚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看著那块正在熔化的铜版，仿佛在看著自己被烈火焚烧的过去，以及一个充满未知与炼狱的未来。
钟声，已经为他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