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的空气,像凝固的油脂,沉闷而令人窒息。
阿全拿来一块乾净的布,放在一张木箱上,对著角落里呆坐著的沈砚之说道:“沈先生,从今天起,你得学点东西。不是让你舞刀弄枪,是让你学会怎么在街上走路,怎么看人,怎么让自己像一滴水一样融进人堆里,而不是像一块石头,谁都能一眼看见。”
他想开始训练沈砚之。这是苏明远的意思,也是为了他活命的必要一课。
然而,沈砚之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只是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著苏明远,声音沙哑地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家?秀芝和念安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暂时安全,我们的人在暗中盯著。但你现在绝对不能回去。”苏明远回答。
“我不是你们的人!”沈砚之的情绪突然失控,他站了起来,声音因为压抑的恐惧而颤抖,“我只是个银行职员!我不想学怎么走路,不想学怎么看人!我只想回家!这不关我的事!”
“不关你的事?”阿全的脸色沉了下来,上前一步,被苏明远伸手拦住。
苏明远看著眼前这个濒临崩溃的男人,嘆了一口气。他知道,不下猛药,是无法敲醒这个还在做著“逃避”之梦的普通人的。
“砚之,坐下。”苏明远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你以为我们是重庆那边的?或者什么延安那边的吗?”
沈砚之不语,只是戒备地看著他。
“不。”苏明远摇了摇头,“我们更像更像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行会』。想当年,上海滩的米行、布行、船帮,为了对抗洋人倾销、官府盘剥,就会自己抱成一团,订立规矩,同进同退,保护自家的饭碗。我们这群人,就是新时代的行会』。”
他指了指自己:“我是搞纱厂的。”他又指了指门外:“顾老爹是管著码头和当铺的,阿全是他的得力干將。还有做粮食的、开钱庄的、盐帮的、丐帮的我们都是想靠自己双手挣一份家业的本分人。可现在,日本人用鬼钱』这把刀,不是在抢我们的钱,是在刨我们的根!”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愤怒:“根没了,我们所有人,都得死!我们不是为了什么高尚的主义,我们就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让日本人把我们祖宗传下来的这点產业,连皮带骨都吞下去!”
苏明远高亢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猛地转头看向沈砚之问道:“你以为你逃得掉吗?你的家,你的妻子,你的儿子,都长在这条即將被刨掉的根儿上!你现在跑回家,不是在保护他们,是在把刽子手直接引到他们面前!”
这番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沈砚之的心上。他瘫坐回木箱上,双手痛苦地插进了头髮里。
但,道理是道理,一个父亲对家人的思念和担忧,却如野草般疯狂地在他心里滋长。他无法冷静。
趁著苏明远和阿全在討论下一步如何应对的间隙,沈砚之的脑子在飞速转动。他瞥见了仓库角落里堆放的几桶桐油,和旁边一盏点著的煤油灯。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形成。
他猛地起身,撞翻了身边的木箱,抓起一桶桐油就泼向了堆放纱的角落,然后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速度,將煤油灯狠狠地砸了过去!
“轰!”
火苗瞬间窜起,浓烟滚滚!
“你疯了!”阿全怒吼著,和苏明远一起,下意识地衝过去灭火。
而沈砚之,就趁著这千载难逢的混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从仓库一个通风用的后门,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他只有一个念头:回家。看一眼,哪怕只看一眼秀芝和念安,他就安心了。他跑得那么快,仿佛身后有全世界的魔鬼在追赶。
他像一个幽灵,穿梭在上海错综复杂的弄堂里。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自家弄堂口时,眼前的一幕,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他的妻子林秀芝,正和一个小贩模样的男人纠缠在一起。那个男人,正是刀疤脸!他身后的几个地痞,正试图將林秀芝往一辆黄包车里拖。
“住手!”沈砚之目眥欲裂,发出一声嘶吼,从藏身的墙角冲了出去!
刀疤脸显然没料到沈砚之会自己出现,先是一愣,隨即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狂喜:“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兄弟们,把他一起带走!”
就在这时,街道对面一辆黑色轿车里,也衝出了几名76號的特务!“不许动!人是我们的!”
两拨人瞬间对峙起来,剑拔弩张!
林秀芝看到丈夫出现,嚇得魂飞魄散,她尖叫道:“砚之,快跑!不要管我!”
“想跑?”一个地痞狞笑著,抬手用枪托狠狠砸在林秀芝的后颈上。林秀芝闷哼一声,软软地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秀芝!”沈砚之的心被狠狠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而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时,一个更小的身影,从林秀芝身后跑了出来。是念安!他看到妈妈倒下,哭喊著扑了上去:“妈妈!妈妈!”
孩子稚嫩的哭声,像一根针,刺痛了在场所有人的神经。
沈砚之疯了。他顺手抄起路边货郎担上的一根扁担,不顾一切地冲向了离念安最近的刀疤脸!他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將扁担挥舞得虎虎生风,那一刻,他不是懦弱的银行职员,他是一头护崽的野兽!
“我杀了你们!”
他竭尽了全力,他真的竭尽了全力。他打倒了一个地痞,衝到了刀疤脸的面前。
但他,依旧只是一个普通人。
刀疤脸侧身躲过他势大力沉的一击,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沈砚之惨叫一声,跪倒在地,扁担脱手而出。他眼睁睁地看著刀疤脸,离哭喊著的念安,只有一步之遥。
“不不要”他伸出手,想爬过去,想挡在儿子面前。
他用尽了全力,但依旧无法拯救。
刀疤脸被这个突然衝出来的“酸秀才”彻底激怒了。现场的混乱,76號的出现,让他抢人的计划彻底泡汤。他所有的怒火和戾气,都需要一个宣泄口。
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林秀芝,又看了一眼在自己脚边哭喊的孩子,最后看了一眼在地上徒劳伸著手、满脸绝望的沈砚之。
他狞笑一声,一把抓起了念安的衣领,將他小小的身体提到了半空中。
“住手!!”沈砚之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咆哮。
刀疤脸看著沈砚之那张绝望的脸,仿佛在欣赏一件最杰出的艺术品。他一言不发,手臂猛地用力,將手中的孩子,狠狠地、狠狠地摔向了旁边坚硬的青石墙壁!
“砰。”
那声音,很闷,很轻。
却像宇宙爆炸一样,在沈砚之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世界,安静了。
念安小小的身体,像一个破旧的布娃娃,从墙上滑落,悄无声息。
沈砚之跪在那里,伸著手,保持著那个徒劳的姿势。他看著自己的儿子,看著那摊慢慢扩大的血跡,看著那双慢慢失去神采的、曾经盛满了星光的眼睛。
他没有哭,没有喊。
他的灵魂,在那一记沉闷的撞击声中,如同念安一直握在手中的小药品一般被摔得粉碎。然后,那些碎片,被一种比北极的寒冰更冷、比地狱的火焰更黑的东西,重新黏合了起来。
远处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刀疤脸啐了一口,带著手下瞬间消失在弄堂深处。76號的人也迅速撤离。
苏明远和阿全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他们衝上去,想把已经如同石化的沈砚之拉起来。
沈砚之却推开了他们,缓缓地、一步一步地,爬到了儿子的身边。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抱起他,却又不敢。他只是轻轻地,捡起了掉在儿子身边的一块小小的、沾著血跡的饼乾。
那是他早上出门前,塞在儿子口袋里的。
他把那块饼乾,放进了自己的嘴里,慢慢地、用力地咀嚼著。混合著血的腥味和尘土的涩味,是他此生,最后的人间味道。
仓库里。
沈砚之坐在那张牛皮纸地图前,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已经几个小时了。
苏明远和阿全站在他身后,不敢打扰。他们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已经不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沈砚之了。
终於,沈砚之动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伸出了一只手,摊开。
他的手,稳得像一块磐石。
他那双曾经温和、懦弱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著墙上那片因为潮湿而形成的、如同鬼脸般的水渍。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带任何人类感情的平静声音,对身后的苏明远说道:
“去弄一张鬼钱』来。要全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