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的黄昏,像一幅被泼了脏水的油画,浓稠的阴云压得很低,將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种窒息的灰败色调里。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隨时可能倾盆而下。
永济当铺的门虚掩著,像一张有气无力的嘴。沈砚之推门而入,那熟悉的、混合著陈年木料与艾草的气味扑面而来。但今天,这气味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可的紧张。
柜檯后的顾老爹,没有像往常那样剔著指甲打盹。他坐得笔直,那双总是半睁半闭的浑浊眼睛,此刻却完全睁开,锐利得像鹰隼。柜檯上那盏老旧的聚光檯灯被点亮了,光柱驱散了周遭的昏暗,却也让光柱之外的阴影显得愈发深邃。
沈砚之没有多言,从怀里最贴身处,取出了那枚用红绒布包裹的金锭,轻轻放在了柜檯的灯光下。
顾老爹的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先是审视地在沈砚之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才缓缓移向那块黄金。他没有立刻用手去碰,而是从抽屉里取出一块天鹅绒垫子,小心翼翼地將金锭移到垫子上。这个动作,充满了对贵金属的敬畏,也像是一场审判前庄重的仪式。
接著,他戴上了一副镜片厚重、边缘镶著铜边的德国制高倍放大镜。当他俯身凑近时,那被放大了数倍的眼睛,在镜片后显得有些骇人。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了。沈砚之能听到自己血液流过耳膜的“嗡嗡”声。他对自己两天两夜的心血有信心,但面对这位深不可测的老人,他似乎动摇了。
顾老爹的检视,细致到了极致。他一寸一寸地移动著金锭,观察著每一丝天然形成的纹路和铸造时留下的气孔。然后,他从一个精致的木盒里,取出一根比绣针还要细的银针,用指尖捏著,轻轻地、若有若无地划过金锭的几个不同切面。
沈砚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这是行家里手在测试金属的硬度和延展性。任何后期的加工,即便肉眼看不出,也无法逃过这种物理层面的触感检验。
银针无声地滑过,没有丝毫的滯涩或跳动。
最终,顾老爹的放大镜,停留在了金锭底部那个平整的切面上。他久久地凝视著,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了一般。
沈砚之的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顾老爹终於缓缓地直起了身子,摘下了放大镜。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他抬起眼,浑浊的瞳孔里爆发出两道惊人的精光,直刺沈砚之的內心。
他没有夸讚手艺,也没有评价真假,只是用一种沙哑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说了两个字:
“好胆。”
这两个字,比任何讚美都更有分量。顾老爹看出的,不仅仅是那鬼斧神工、天衣无缝的熔融字,更是沈砚之敢於在这块金锭上烙下“苏明远”这个名字的决断与站队。这是一种投名状,一种无声的宣告。
沈砚之紧绷的神经,终於鬆弛了下来。他知道,他赌对了。
考验通过。顾老爹的面色恢復了往昔的慵懒,他將金锭收好,隨即从柜檯下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推了过来。钱袋落在柜木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是你要的本钱。”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苏老板托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话?”
“他说,表』已经托人修好了,就等你去取。”
沈砚之心中一凛。这是他们约定的暗號,意思是仿製怀表已经由他联繫的那位“鬼手张”的徒弟赶製完成,地点就在城南的一家茶楼,现在需要他去完成交接。
他接过钱袋,郑重地道了声谢,转身准备离开。
“沈先生。”顾老爹的声音却又在背后响起。
沈砚之停住脚,回头。
“你的这双手,”顾老爹的目光落在他那双因两天两夜未眠而微微颤抖的手上,“是把能开金库门的钥匙。但你要记住,能开金库门的钥匙,也能打开监狱的门,甚至是阎王殿的门。”
他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这申城的水,比看得见的黄浦江要深得多。水面上漂著的是日本人和那些二鬼子,可水底下,还藏著不少吃人的鱷鱼。小心那些打著自己人旗號的饿狼。”
这句没头没尾的警示,像一颗石子投入沈砚之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他揣著钱袋和疑惑,快步走出了永济当铺。踏入街角的暗影里时,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同芒刺在背,让他瞬间警觉起来。
他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用眼角的余光向后瞥去。街对面,两个穿著短打、流里流气的汉子,正故作閒逛地跟在他身后。他们的眼神毫不掩饰,跟踪的技巧更是粗糙得可笑,带著一种街头地痞特有的蛮横与直接。
这不是周敬尧的人。沈砚之立刻做出了判断。76號的特务,行动如鬼魅,绝不会如此明目张胆。这是另一股势力。顾老爹口中的“饿狼”?
沈砚之的心沉了下去,他加快脚步,迅速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弄堂。身后的脚步声,也隨之急促起来。
与此同时,风暴的中心——明远纱厂,却呈现出一种暴雨来临前的诡异平静。
厂长办公室里,苏明远正和王伯一起,对著灯光,仔细检查著一块刚刚到手的银质怀表,沈砚之刚托人送过来。
这块表,正是沈砚之辗转联繫那位隱於市井的匠人,耗费了整整两根金条,才加急赶製出来的仿製品。它几乎是一个奇蹟。从尺寸、重量,到表壳上岁月留下的细微划痕,甚至连表盖內侧一道只有苏明远自己才知道的、因磕碰而產生的微小凹痕,都被完美地復刻了出来。更关键的是,应苏明远的要求,匠人还为它装上了一枚全新的瑞士机芯。此刻,那清脆的“滴答”声,规律而有力,仿佛在宣告自己的“清白”。
“老板,这这简直跟真的一模一样。”王伯的脸上写满了惊嘆,但隨即又被更深的忧虑所取代,“可这东西,真的能骗过周敬尧那只老狐狸吗?他的眼睛,比鹰还毒。”
苏明远从他手中拿过怀表,摩挲著那冰冷的金属外壳,眼神深沉如海。
“王伯,记住,真假从来都不重要。”他的声音异常冷静,“重要的是,他想看到什么。他想要的,不是一块表,而是一个被我刻意藏起来的秘密。一个能让他拿捏住我的把柄。”
他拉过王伯,做出了一个让后者大惊失色的决定。他將那块足以决定工厂命运的怀表,郑重地塞进了王伯的內衫口袋里。
“老板,这使不得!这太金贵了,万一”王伯急得要去掏出来。
“就得你拿著。”苏明远按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拿著,是理所当然。但你拿著,就是一个故事。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僕,为主子收藏著一个不能见光的秘密。这个故事,周敬尧会更喜欢。”
这是一个险招,也是一个精妙的布局。將这枚“炸弹”放在最不起眼的王伯身上,本身就是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心理战术。
然而,他们预演的时间,已经没有了。
“轰隆——”
一声刺耳的引擎咆哮声由远及近,紧接著是更加刺耳的剎车声。一辆深绿色的日军卡车,以一种蛮横无比的姿態,几乎是撞开了纱厂虚掩的铁门,停在了院子中央。
车门“砰”地一声被踹开,佐藤一雄满脸怒容地跳了下来。他的军服领口敞开著,眼神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他身后,几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迅速跳下车,散开,枪口若有若无地对准了四周闻声而出的工人们。
“苏明远!你给我滚出来!”佐藤的咆哮,震得空气都在嗡嗡作响。
他因那批次品纱线,遭到了上司,那位主管军需的佐级军官毫不留情的痛斥。几记响亮的耳光,不仅打在他脸上,更打碎了他藉机敛財、谋求晋升的美梦。他將这一切的耻辱,都归咎於苏明远的“欺骗”。
苏明远与王伯对视一眼,两人面色凝重地走下楼。
“佐藤长官,何事如此动怒?”苏明远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语气依旧平静。
“何事?”佐藤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纠结成团的纱,狠狠地砸在苏明远脚下,“你还有脸问我?你用这种连渔网都织不了的垃圾,来糊弄大日本皇军!我告诉你,苏明远,我今天就是来给你下最后通牒的!”
他一步步逼近,面目狰狞:“要么,你现在、立刻,把那两百匹真正的优质军纱交出来!要么,我就以非国民』和经济犯罪』的罪名,当场逮捕你,查封你的工厂!你自己选!”
“你这是血口喷人!”工人群里有人忍不住怒吼。
王伯挡在苏明远身前,颤声说道:“佐藤长官,有话好说,我们厂的纱,质量绝对没问题”
“滚开,你个老不死的!”佐藤早已被怒火冲昏了头,抬起军靴,狠狠一脚踹在王伯的胸口。
王伯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后倒去。但他竟没有倒下,而是用年迈的身体死死抱住了佐藤的小腿,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不准你动我们老板!”
这一幕,彻底点燃了工人们的怒火。他们虽然畏惧枪口,但亲眼看著敬重的王伯被如此欺辱,血性被瞬间激发。不知是谁第一个,抄起了墙角的一根铁扳手,紧接著,铁棍、木棒几十个工人自发地围了上来,与持枪的日本兵形成了紧张的对峙。一场血腥的衝突,已然箭在弦上。
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又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如一只滑腻的泥鰍,悄无声息地滑进了剑拔弩张的院子。
车门打开,周敬尧戴著他那副標誌性的金丝眼镜,嘴角掛著一抹玩味的、令人不寒而慄的微笑,慢条斯理地下了车。
他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紧张气氛,甚至还轻轻地鼓了鼓掌:“哟,真热闹啊。佐藤长官,这是在处理公务,还是在解决私人恩怨?这么大的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前线打回来了呢。”
他轻飘飘的几句话,却像几盆冷水,浇在了佐藤的头上。他们分属76號特工总部与日军军方两个系统,既合作又互相提防。周敬尧此刻出现,无疑是在提醒佐藤,这里是他的地盘,轮不到军方的人如此撒野。
佐藤的气焰,肉眼可见地消减了半截。
周敬尧不再理他,施施然地走向了真正的目標。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那个被眾人扶起、嘴角带血、正剧烈喘息的王伯身上。
然后,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精准地定格在了王伯因刚才的挣扎,而从內衫口袋里微微滑出的那条银色表链上。
周敬尧的嘴角,上扬到一个更加愉悦的弧度。
他踱步上前,亲切地扶住王伯的胳膊,甚至体贴地帮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语气温和得像在关心一位久病的长辈:“王伯,您老可得当心身子骨啊。上了年纪,就怕磕碰。有些东西金贵得很,万一摔坏了,多可惜。”
他说著,抬起头,目光越过王伯的肩膀,直视著苏明远的眼睛。
他缓缓地,优雅地,伸出了自己戴著白手套的右手,说出了一句让整个院子的空气瞬间凝固的话:
“苏老板,看来你的表,是真的修好了。不介意让我欣赏一下吧?”
佐藤的武力逼迫,与周敬尧的智力攻心,在这一刻,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双重的陷阱。一个要纱,一个要“秘密”。两只张开的铁钳,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死死地钳住了苏明远。
而那块藏在忠僕怀中、决定著所有人命运的仿製怀表,就是他唯一的赌注。整个纱厂的寂静里,只剩下雨点开始“啪嗒、啪嗒”落下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