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条的温度，透过布料，灼烧著沈砚之的掌心。
他没有丝毫迟疑，用其中一根“小黄鱼”，从黑市上换来了念安急需的盘尼西林。当医生將那珍贵的药液注入儿子体內时，沈砚之感觉自己悬著的心，才算真正落回了胸腔。
剩下的四根金条，成了他心头最沉重的秘密。他知道，这笔钱或许能买来一张逃离申城的船票，但周敬尧那张无形的大网，已经將他们全家笼罩。逃，谈何容易？
更重要的是，他欠了苏明远一个天大的人情。在仓库那晚，若不是苏明远当机立断，他们两人早已一同陷落。而现在，周敬尧对那块银怀表的兴趣，无疑是將苏明远也推到了悬崖边缘。
他必须去警告苏明远。
可是，怎么去？明远纱厂门口，肯定布满了周敬尧的眼线。直接上门，无异於自投罗网。
当他將这份忧虑告诉林秀芝时，妻子只是平静地为他沏了一杯茶。
“直接去见他，太危险。”林秀芝看著裊裊升起的热气，轻声说，“但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
沈砚之不解地看著她。
“周敬尧的妻子，叫冯若兰。现在是我的同事。”林秀芝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沈砚之却听出了其中的分量。
“你的意思是？”
“今天下午，学校要开一个教员会议。冯若兰也会参加。”林秀芝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会议结束后，你可以恰巧』在学校门口等我，恰巧』碰到散会的冯若兰，再恰巧』和她寒暄几句。周敬尧的眼线就算看见了，也只会认为你是想通过夫人路线，去討好他。”
一个完美的、利用了人性盲点的计划。沈砚之看著妻子，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他总觉得，秀芝不仅仅是一个柔弱的小学教员，她身上有种他看不透的、临危不乱的力量。
下午，城西小学的放学铃声响起。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一样，嘰嘰喳喳地涌出校门。沈砚之站在街对面的一棵梧桐树下，心神不寧地等待著。
不久，教员们陆续走出。他一眼就看到了林秀芝，以及她身边那位穿著时髦、气质温婉的女子。想必，那就是冯若兰了。
林秀芝似乎不经意地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便和冯若兰有说有笑地朝这边走来。
“若兰，真羡慕你家先生，位高权重，不像我们家这位，整天就是和算盘打交道。”林秀芝的语气里带著一丝恰到好处的“抱怨”。
“秀芝姐，你可別这么说。”冯若兰温婉地笑著，“敬尧那也是整天提心弔胆，操不完的心。倒是沈先生，在银行工作，安稳。对了，那不是沈先生吗？”
她“恰好”看到了马路对面的沈砚之。
沈砚之硬著头皮迎了上去。“秀芝，我来接你。这位是？”
“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冯老师，冯若兰。若兰，这是我先生，沈砚之。”
“周夫人，久仰。”沈砚之恭敬地欠了欠身。
冯若兰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那眼神柔和，却又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沈先生客气了。听我们家敬尧说，前两天还请您去署里喝过茶？他说您是金融界的才俊，业务精湛，让他很是佩服呢。”
这番话，听似吹捧，实则暗藏机锋。沈砚之的心提了起来，连忙谦虚道：“周副处长过奖了。我不过是尽本分而已，倒是给周副处长添了不少麻烦。”
他们的对话，就像一场在刀尖上跳舞的表演。每一个词，每一个表情，都充满了算计和试探。街角，一个戴著鸭舌帽的男人，正装作看报的样子，將这一切尽收眼底。
寒暄了几句后，冯若兰便告辞了。沈砚之和林秀芝並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沉默著。
“她看见了，也听见了。但是，后面呢？后面该怎么办？”沈砚之低声说。
“这就够了。”林秀芝说，“你今晚可以出门了。他们会以为，你是去筹备礼物，准备登门拜访周科长。他们很熟悉这样的套路了。”
当晚，沈砚之按照林秀芝的指点，从一条鲜为人知的水路，悄悄潜入了明远纱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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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他们的家中，林秀芝再次打开了那本“三年级”的作业簿。上一次送出的情报，已经有了回音。用同样的方法，新的密信显现了出来。
看完信，林秀芝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上级的回覆，证实了她的猜测。那枚“鬼钱”，確实是日军和军统在某种层面上的“合作”產物。日军提供技术和偽钞模板，而军统內部的腐败分子，则利用其秘密渠道，將这些偽钞洗入国统区和沦陷区的市场，套取真金白银和战略物资，中饱私囊。
但是，有没有更深层次的阴谋谁也不知道！
不论如何，这是一个足以动摇抗战根基的巨大阴谋。
而上级给她的新命令，更是让她心头一沉。
命令只有一句话：“利用你身边的一切资源，查清军统偽钞模板的来源。”
身边的一切资源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了窗外，望向了丈夫离去的方向。
沈砚之，华安银行的资深职员，对法幣的版样、暗记、发行渠道了如指掌，还有一手鉴宝造宝的祖传手艺。在这座城市里，如果有人能追溯到偽钞模板的源头，那个人，非他莫属。
这是要將她的丈夫，也拉入这场无声的战爭。
林秀芝缓缓合上作业簿，指尖冰凉。她知道，从接到这个命令开始，她和沈砚之的命运，已经彻底绑在了一起。她不再只是一个被动保护丈夫的妻子，她必须成为一个引导者，一个布局者，引导著毫不知情的沈砚之，走向那条他从未想过，也从未选择过的道路。
守护家庭和完成使命，这两条看似平行的线，在这一刻，被拧成了一股充满未知和危险的绳索，而绳索的另一端，繫著的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