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低头捏紧了手里那包用粗纸裹着的糖,许是太久没人愿意跟他说说话,如今碰上肯搭话的人,紧绷的神情松了些。他随即往门坎上一坐,后背轻轻靠着斑驳的土墙,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攀谈间周秉昆知道,这男人名叫陈琦,解放前的国军军官。
1948年底吉春城解放,他乔装改扮躲到了乡下,可没藏多久就被人举报,一坐牢就是十几年。
三年前刑满出狱,按他说的,实在无脸回江苏老家,索性就躲进了这深山里的小村子,靠着上山打猎、帮外面的人进山运货过活。
听着陈琦断断续续讲完身世,周秉昆能清淅感觉到,对方话语里几分克制,眼神闪过的尤疑,都说明他仍存着防范,并没有把所有心事都说透。
一定还有很多隐瞒。
当然,周秉昆心里透亮,也能理解。
这个年代,他们这种参加过国军的,很少有人说出身份来。
萍水相逢,人家愿意把这些埋在心底的过往说出来几分,已经算得上是交心了。
他笑了笑,主动开口:
“陈大哥,我叫周秉昆,家就在吉春光字片。您要是哪天进城,尽管来家里坐坐,一起吃点喝点。”
陈琦却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着些自嘲:
“现在这世道,我这样的人,还是别给你家添麻烦了。”说到这里,陈琦顿了顿,
“周兄弟,我这边缺帮手,没有帮手就打不到大家伙,换不来钱。你要是有胆子大不怕死的那种,走投无路的可以介绍过来。”
“行!我记着。”周秉昆连忙迎了一声。
这样心照不宣的话,周秉昆自然懂。他知道再多说客套话反而见外,便没再坚持。
聊了一个多小时,待到日头爬到头顶,周秉昆起身与陈琦道别,拎着早前陈琦给他的山鸡,跟着木材厂的货车回吉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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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院门,周母李素华瞥见周秉昆手里拎着个鸡笼,鸡笼里一只黑色羽毛的野鸡,立马放下手里择了一半的青菜,快步迎上来接过去,指尖在鸡笼上轻轻敲了敲,又在手里掂了掂分量,脸上漾开点笑意:
“秉昆,你还真给买到野味了?这山鸡看着精神着呢,花了多钱?”
“没花钱。”
周秉昆把背上的布包往肩上挪了挪,笑着解释,
“山里遇着个猎户,他三轮车坏了动不了,我顺手帮着修好了,人家硬塞给我一只。活是活泛,就是看着太瘦,没多少肉。”
周母满不在乎地一摆手,眼里透着过日子的神采:
“这你就不懂了,山鸡大了肉才柴,不好吃。
这么大的正好,炖汤最鲜。
我这就去副食店瞧瞧,看看有没有干蘑菇,炖个小鸡炖蘑菇,娟儿晚上回来正好能吃上热乎的。”
周秉昆赶紧抬手,指了指自己背上的包:
“妈,不用跑那一趟了。我从木材厂那边带了些山里的干蘑菇,炖这只鸡肯定够用。”
周母闻言,把鸡笼往墙根儿一放,笑得更璨烂了:
“那可太好了,省得我再跑一趟。
对了,你还没吃饭吧?锅里温着两个馒头,碗架子里有咸萝卜干,先对付对付。
我来收拾这鸡,赶在娟儿回来前拾掇利索,保准她进门就能闻着香味。”
周秉昆应了声“恩”,转身进了屋。他掀开锅,热气带着面香扑出来,拿出两个暄软的馒头;
又从碗架子里取了装咸萝卜干的小坛子,捏了一把出来,倒了一茶缸温热的白开水,端着进了里屋,慢慢吃起了午饭。
馒头就着咸香的萝卜干,滋味简单,可周秉昆心里却不平静,一边嚼着,一边不由自主想起了今天在山里遇到的陈琦。
陈琦那藏着风霜的身世,让他忍不住联想到了郑娟。
按照郑大娘早前说的,郑娟是1949年春节被捡到的,那会儿才四五个月大,这么算下来,正是国军被困吉春城的时候生的孩子。
郑大娘还提过,裹着郑娟的包裹都是锦缎和纯棉布料,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东西。
大户人家的孩子,怎么会平白无故扔到尼姑庵门口?
肯定是遇上了迫不得已的事。
周秉昆心里琢磨着:
会不会也象陈琦那样,孩子的父母当年为了躲事,乔装逃出吉春城藏了起来,后来实在没办法带着孩子,才狠下心把她遗弃了?
这么一想,倒真有几分可能。
可转念又一想,就算真是这样,这么多年过去了,要是亲生父母还在,早该找来了,既然一直没来,估计以后也不会有消息了。
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人命比纸还薄,人说没就没,或许……
郑娟的亲生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
正琢磨着,院门外忽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才下午两点,离郑娟下班还有好一阵子,会是谁呢?
周秉昆放下手里的茶缸,起身走出屋,往院门口走去。缝往外一瞅,心猛地一沉——
外面站着两个人——骆士宾和水自流!
几个月前,骆士宾占郑娟的便宜,他火冒三丈,连他带着水自流一起狠狠揍了一顿,站都站不起来。
自那以后,这两人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再也没露过面。
没想到,他们居然敢找上门来。
周秉昆怕母亲看见这两人受惊吓,赶紧拉开院门,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压着怒火低吼:
“你们是不是活够了?我家也敢闯!”
骆士宾和水自流对视一眼,都透着几分局促。
水自流先定了定神,轻轻咳了一声,放低姿态说:
“周老大,上回确实是宾子不对,他也被你打得养了两个月,算是一报还一报。我们今天来不是寻仇的,是实在走投无路,想来投奔你。”
“投奔我?”
周秉昆嗤笑一声,眼神里满是不屑,
“我就是个正经人,又不是混社会的,投奔我有什么用?”
“周老大,我和水哥现在真的是走投无路了,你就发发善心帮帮我们吧!”
骆士宾那张拉长的脸耷拉着,往日的嚣张劲儿全没了,只剩一脸无助。
就在这时,堂屋的门开了,周母李素华擦着手走出来,见院门口站着两个人,立马堆起笑:
“秉昆,来客人啦?怎么不请人家进屋坐?”
“妈,没啥事,就是碰上熟人聊两句。”
周秉昆赶紧接过话头,又狠狠给骆士宾和水自流递了个眼色,
“我跟他们出去说几句话,马上回来。”
说完,不等母亲再问,转身快步走出门,随手柄院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