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的吉春,阳光透出点稀薄的暖意,不象前几日那般刺骨。
吃过早饭,周秉昆帮着母亲把洗好的衣裳一件件晾在院里的绳子上,又拿起斧头,在墙角劈了一堆柴火,码得整整齐齐。
做完这些,他跟母亲打了声招呼,里开了家。
跟平常年份比起来,1969年的农历春节格外晚。
春节一过,阳历就快到三月,天气明显暖和了些。
先前出门,总得裹得严严实实,连脸都藏在围巾里,如今把脸露出来,风刮在脸上,虽还有点凉,却不再象刀割似的疼。
从光字片到共乐电影院,约莫五六里地的样子,有公交车能到,车票五分钱。
周秉昆琢磨着,这钱花得没必要,走着去,权当锻炼身体了。
五六里路,他走了半个钟头。马路对面一瞧,“共乐电影院”几个黑底白字的大字,清清楚楚地映入眼帘。
这电影院是当年小日本留下的,算下来也有三十年了。
电影院前靠着马路的地方,有片不大的广场。
除了停着几辆自行车,还零散摆着几个小摊。
这年代,本是不允许随便摆摊的。
可有些市民太穷,连温饱都成问题。
于是便有了个通融的政策:
家里有残疾人的,可以做点小生意,比如夏天卖冰棍,冬天卖糖葫芦,挣点零钱补贴家用。
周秉昆心里盘算着,郑光明眼睛看不见,算残疾人,他们家能出来卖糖葫芦,想必就是沾了这个政策的光。
这年头,不出正月都算年。
今天是初八,还在年里头。
尤其是乡下,初七前忙着走亲访友,初七后,不少人会进城转一转,凑个热闹。
电影院门口,人来得倒不少,三三两两的,都裹着棉袄,脸上带着点过年的松弛。
周秉昆远远看去,一眼就瞥见门口有两个卖糖葫芦的摊位。
离得远,看不清摊主是谁,可只要有卖糖葫芦的,就是好事。
他心里的期待即将实现,心下一喜,快步走了上去,眼角馀光瞥见街边进电影院左侧——
一个裹着深蓝色旧棉袄的大娘,摆弄插满糖葫芦的草靶,草靶旁边,站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眼睛怯生生地闭着,手里攥着根光秃秃的糖葫芦棍儿。
周秉昆见状,心猛地一跳,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两步,仔细看了看。
孩子闭着眼睛,大娘佝偻身子,还有那插得密密麻麻、裹着糖衣的糖葫芦……
与前世郑大娘和郑光明的样子对上了!
是他们!一定是他们!
周秉昆按捺住心里的激动,想着上前打招呼,忽然一阵刺耳的马嘶“唏律律……”声音传来。
循声看去,声音是从马路上载出来的。
见一匹大马挣断了缰绳,拖着一辆半旧的板车,疯了似的从大街上冲了过来!
马鬃炸开,四蹄翻飞,眼睛瞪得滚圆,嘴里喷着白气,显然是受了惊。
而这匹马冲的方向,正是大娘和小孩所在的街边!
大娘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她下意识地把小孩搂进怀里,护在他身前,试图用身体保护孩子。
这么做,哪里能行!
电光火石间,周秉昆想也没想,大喊一声“小心!”,几个箭步冲了过去。
就在马蹄即将踏到小孩和大娘跟前,一纵身将孩子和大娘推开,身子向前一滚,躲过踏来的马蹄。
受惊的马从糖葫芦摊碾过,将小车撞翻,继续向前狂奔。
望着呼啸而过的野马,劫后馀生的大娘捂着胸口,脸色惨白,嘴里不停念叨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身边的小孩吓得不停翻着眼皮,攥着衣角哇哇大哭。
周秉昆站到大娘身前,
“大娘,马跑远了,没事了。”
大娘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对着周秉昆连连作揖:
“谢谢你啊,小伙子!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我们娘两今天就……”
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混着脸上的皱纹,分不清是后怕还是感激。
小孩似乎也缓过神来,虽然看不见,却朝着周秉昆的方向,小声说了句:
“大哥哥,谢谢你,我会感谢你一辈子……”
“没事……小孩,你叫啥?”周秉昆要再次确认一下,忙问。
“我叫郑光明,这是我娘。”
听到小孩说出他的名字,周秉昆可以断定,眼前的两人,就是郑大娘和郑光明。
心中狂喜:找到他们,就能找到郑娟了!
正想问什么,眼角却瞥见了地上的狼借——
刚才马冲过来时,板车的轮子撞翻了插糖葫芦的草靶小车,草靶断成了两截,上面的糖葫芦滚得满地都是,有些摔碎了糖衣,沾了泥,还有些串断了,山楂散的到处都是。
这小车怕是推不走了。
郑大娘也看到了,脸色更灰了,这一车糖葫芦,是她好几天的营生。
看到郑大娘难受的样子,周秉昆上前一步,轻声说:
“大娘,您别着急。小车我帮您修。”
郑大娘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说:
“小伙子,这……这太麻烦你了。你已经救了我们的命,不能再麻烦你了……”
“不麻烦。”
周秉昆看了看那断成两截的草靶,
“这车架就是榫卯松了,重新钉一下就行;草靶断了,找根结实的木棍换上,再把糖葫芦重新插上,跟新的一样。你家在哪?有没有锤子钉子?”
郑大娘连连点头:“小伙子,那……那就麻烦你了。我家就在电影院后面的太平胡同,家里有锤子钉子。”
郑大娘的话说到了周秉昆心坎上,爽朗一笑,“行,那我们现在就走。”
……
吉春,太平胡同。
太平胡同藏在电影院后身两条街的地方,比光字片更老旧的棚户区。
约一里半长的胡同两旁,挨得非常紧密的土坯房几乎连成了两道黄泥墙,家与家户与户的分离,完全由那种黄泥墙上开出的低矮而朽残的门来显出。
郑大娘领着郑光明在前,周秉昆拖着那辆撞坏的糖葫芦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们。
土路坑坑洼洼,结着半化的冰碴,十分难走。
东拐西拐,终于到了。
郑大娘指着一间土墙房,道:“小伙子,这是我家。”
这件房子,墙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黄土,没有院子,门直接对着胡同,门框已经歪歪扭扭。
郑大娘走上前敲了敲房门,“娟儿,在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