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的光字片,还浸在没散尽的年味里,空气里还飘着鞭炮的馀味。
八点多钟,街口就传来“突突突”的引擎声,二道河农场的大篷车摇摇晃晃地开了过来。车斗上插着的“上山下乡光荣”红旗,在寒风里猎猎作响,格外扎眼。
自从周蓉定下去二道河农场,李素华就没闲着,用十多天工夫,密密实实地做了两条褥子、一床厚棉被,还装了个稻壳枕头,套着灰布枕套,摸着暄软又暖和。
周蓉背着母亲连夜缝好的蓝布行李卷,站在院门口。头发梳得很整齐,藏青色的棉袄外头,罩着件新做的灰布罩衫,干净利落。
脸上蒙着条红灰色的围巾,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望着远处的车,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愁绪。
“蓉儿,到了那边要是冷,就多裹两床被子,可别硬扛着。”李素华拉着女儿的手,眼框红得象熟透的果子,说话时声音发颤,带着压不住的哽咽。
“妈,我都二十了,能照顾好自己的。”周蓉的声音放得柔缓,像怕惊着什么似的。
李素华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你再大,在我眼里也是闺女……妈给你装了两罐腌箩卜,还有你爱吃的糖糕,都揣着呢……”
她说着,又往女儿兜里塞了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你早上没吃多少,路上饿了,就先垫垫。”
周蓉心头一热,酸意直往上涌,却不想让母亲更难过,使劲忍着情绪,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挤出丝笑容:
“妈,我不是去吃苦,是去锻炼的。再说,二道河离得近,等天暖和了,想我了,就跟秉昆一起来看我。”
周秉昆站在一旁,看着姐姐这副故作轻松的模样,心里悬了许久的石头,总算“咚”地落了地。
从劝姐姐答应去二道河,到托乔春燕妈促成那回“送光荣”,再到这几天小心翼翼顺着姐姐的脾气,他步步都提着心,就怕姐姐临时变卦。
如今看着去二道河农场的大篷车停在眼前,那股如释重负的感觉从心底漫上来,让他忍不住悄悄松了口气——
这下,姐姐不可能去贵州了。
他侧过身,拍了拍胸脯,大声说:“姐,到了农场要是有人欺负你,就写信告诉我,我来保护你!”
周蓉白了他一眼,嘴角却带着点笑意:
“就你话多,我还能让别人欺负了?”
嘴上这么说,手却伸过来,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周秉昆的头发,
“在家好好照顾妈,别总惹她生气。能干的活,就多帮着做些……”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再也止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姐,你放心,妈我一定照顾好。等晓光哥从北戴河回来,我就跟他一起去二道河看你。”周秉昆特意提到蔡晓光。
听到蔡晓光的名字,周蓉慢慢止住了哭,抹了把眼泪:
“秉昆,等他回来,一定让他第一时间去二道河,我有话跟他说。”
“好好!”
周秉昆答应着,心里跟明镜似的——姐姐见蔡晓光,多半还是为了去贵州的事。
可他觉得,两人见面总归是好的。
蔡晓光要是见了姐姐干农活的样子,指定心疼得不行,会想尽办法给她换个轻快活。
再说,多见面才能多相处,相处久了,说不定真能走到一起。等他们真成了,姐姐和冯化成的过往,也就彻底画上句号了。
这时,大篷车的司机按响了喇叭,“嘀嘀”的声音穿透了整条街,催促着人上车。
周蓉知道该走了,最后用力抱了抱母亲,转身跳上了车斗。
车斗里已经坐了几个和她一样下乡的年轻人,乔春燕的两个姐姐也在,见了周蓉,都笑着打招呼。大家一起朝着车下的家人挥着手。
车辆缓缓激活,李素华追着车跑了两步,眼泪哗哗地掉,嘴里喊着:
“记得写信啊,蓉儿!常写信!”
周秉昆扶着母亲,看着大篷车“突突”地驶远,车斗上的红旗越来越小,渐渐成了远处的一个小红点。
轻声对母亲说:“妈,姐会好好的,咱们过阵子就能去看她。”
“话是这么说,可我这心里啊,就是放不下。”
李素华说着,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像被风刮得发抖的叶子。
……
一整天,周秉昆都寸步不离地陪着母亲。他心里始终记着——
剧中周蓉偷偷跑去贵州,母亲连着哭了好几夜,眼睛落下病根,那毛病缠了她一辈子。
现在,周蓉去了二道河农场,虽说是正经去处,没让母亲为“私奔”伤透心,可短短两天里,丈夫、儿子、女儿接二连三地离开家,空荡荡的屋子一下子显得格外冷清,一下还是难以接受。
作为家里唯一剩下的孩子,周秉昆觉得自己理应陪着母亲,陪她慢慢熬过这段难挨的日子。
还好,李素华本就是个豁达的人。
一个白天过去,她渐渐把情绪稳住了,傍晚时起身去了厨房,张罗着做晚饭,锅碗瓢盆的声响在屋里荡开,添了些烟火气。
周秉昆则一个人坐在外屋的圆桌上,翻看着那套《拖拉机汽车学》。
第一册讲的是拖拉机与汽车的总体布置和主要总成构造,着重讲典型结构和装配关系,算是给后面的原理和实验打基础,看了能对机器有个直观的认识;
第二册以轮式、履带式的行走机构和底盘动力学为主,分析牵引附着、稳定性、转向和制动这些关键性能,还讲了设计和校核的方法;
第三册聚焦内燃机,从工作循环、燃烧换气,到燃油供给、调节与特性,都是内核理论,还加了试验方法和数据处理,挺强调实际应用;
第四册就综合多了,把牵引动力学、行驶原理、制动性、动力性和燃油经济性串到一起,形成了一套整机和机组性能的分析评价体系。
四本书草草翻了一遍,大概内容就摸得差不多了。这些知识,在他前世的本科专业课里都学过,都是些基础性的东西。
这么过一遍,书里的知识清淅起来,心里更有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