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槐树巷，因巷口一株需两人合抱的老槐树得名。
此时已近晌午，老槐树投下的浓荫里，却聚着不少人。
当陆离搀着母亲张氏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发现了这样的场景。
人群围拢的焦点，是一户挂着旧木牌的低矮院门。
门里隐约传来妇人的啜泣和男人压抑的争辩。
门外，几个身着青色短打，一看就是大户人家仆役模样的汉子，正叉腰站着，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
领头的则是个留着两撇鼠须的干瘦中年男人。
“……张大春，你也甭给脸不要脸。我们家公子瞧上你家翠娥，那是你们老张家祖坟冒了青烟！一个西城根下做豆腐的人家，女儿能进周府做妾，那是多大的造化？旁人求还求不来呢！”
院内一个有发颤的怯懦声响起：“周周管家，不是我们不识抬举……翠娥翠娥年纪还小，而且……而且我们这样的人家，实在是高攀不起周老爷……”
“高攀不起？”
那周管家嗤笑一声
“现在知道高攀不起了？那前些日子，你家小子在街上冲撞了我们府上少爷的马车，吓得拉车的马惊了，险些伤着少爷，这事儿怎么算？”
“我们少爷心善，念你们家贫，赔是赔不起的，这才想了这么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翠娥进门，这事儿一笔勾销，还许你们二十两银子的聘礼，所以你们别不知好歹！”
“否则的话……”
他拖长了音调，眼神变得阴冷。
“咱们就只能公堂上见了！惊马之罪，纵是没伤着人，打上几十板子，那也是该当的！你家那小子，细皮嫩肉的，经得起？”
围观的人群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哗然。
“作孽哦，大春家的小子毛手毛脚，这回可惹上大麻烦了！”
“周扒皮家那是好相与的？他看上的姑娘，能有跑？说是做妾，谁不知道他前年抬进去的那个，不到半年就没了……”
“二十两银子呢！张家做一年豆腐也赚不到这个数吧？”
“钱也得有命花才行！得罪了周家，在这南阳县还想安生？”
“那张翠娥我见过，水灵是水灵，就是命不好，摊上这事儿……”
“可怜张大春一辈子本分，唉……”
周围之人的议论，却丝毫无法动摇周管家。
他捋了捋鼠须，语气放缓，却更透着股不容置疑：
“张大春，你可想清楚了，是风风光光嫁女儿，收聘礼，还是让你儿子去蹲大牢吃板子，选择可都在你啊！”
门内，妇人的哭声猛地大了起来，夹杂着哀求。
“他爹！不能啊！不能把翠娥往火坑里推啊！咱们、咱们再想想办法……”
“想办法？能有什么办法？”
“爹，不能把俺姐嫁过去，俺根本没有冲撞过周府的车，是他们故意拐过来的……”
“住口！你还敢说！”
张大春喝止儿子，声音充满了疲惫和绝望。
听着屋子里的争吵，门外的周管家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这把火候差不多了，只需要再加一把劲，就能彻底击垮这家人的心防。
正当他准备继续说点什么的时候，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敢问，这里是张大春家吗？”
人群分开，露出说话的人。
此人正是陆离和母亲张氏。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周管家和他那些人，都落在了这两人身上。
周管家皱了皱眉，打量了一下陆离和张氏。
陆离衣着普通，但气度不象寻常苦力，虽然身边的妇人看着有些痴傻，但细看模样，眉眼和自家少爷看上的那个叫翠娥的丫头有几分相似。
周管家眼珠转了转，尖声问道：“你们是这家的亲戚？”
陆离亦是转头看向他。
“阁下是哪位？”
“大胆，这位可是城西周府的周大管家！”
旁边一个仆人立刻挺着胸膛嚷道。
周管家矜持地抬了抬下巴，看着陆离：
“既然是亲戚，来得正好，也帮忙劝劝张大春，我家少爷能看上他女儿，是天大的福分，赶紧应了，大家都体面。”
陆离目光掠过那几个气势汹汹的仆人，没有理会，平静地转向院门。
“大舅，我是陆离，带着娘回来了。”
院内霎时一静。
紧接着，破旧的木门被猛地拉开。
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汉子探出身来。
看着四十岁上下，满脸沧桑，此刻正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陆离身旁的张氏。
“你你”
张大春的嘴唇哆嗦着，视线在陆离和张氏之间来回移动，最终落在张氏呆滞的脸上。
“你是小妹？”
张氏对眼前的混乱毫无反应，只紧紧攥着陆离的衣袖，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
“是我娘，张秀娥。”
陆离扶稳母亲，对着张大春微微颔首。
“大舅，多年未见。”
话音落下，一个嘶哑的妇人声音从院里冲出。
紧接着，一个同样瘦削、双眼红肿的中年妇人跟跄着跑出来，一把抓住张氏的手。
“小妹？是小妹吗？秀娥！我是嫂子啊！你还认得我吗？”
张氏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触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往陆离身后缩了缩。
“小妹这是”
张大春终于注意到妹妹的异常，转向陆离，声音颤斗。
“你是小离，你娘她怎么”
“大舅，先不说这个，晚点再和您解释。”
陆离对着大舅微微一笑，打断他的话。
而后目光投向一直冷眼旁观的周管家。
“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张大春这才猛地想起眼下的处境，脸色顿时更加灰败，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说起。
倒是那周管家，眯着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原来是在外头的亲戚回来了。那正好，张大春，你也多个明白人商量商量。怎么样，我给你的时限可不多了。”
他话音方落，院门后又探出两颗脑袋。
一个是十二三岁的少年，面有菜色，眼神倔强。
另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少女，面容清秀，五官姣好。
但此刻满面泪痕，双眼红肿得核桃似的，显然已经哭了很长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