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陆离微微躬身,语气诚恳:
“弟子已然入劲,还望师父传授密功,以及后续养血之法。”
闻言,周远山眯起了眼。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在周远山看来,陆离明显就是存在着不切实际的妄想。
气血亏空,需要补。
食补,药补,缺一不可。
以对方那贫穷的家境,没钱拿什么补。
而阴气入体,则是更加麻烦。
对方这副姿态,图的什么?
图他大发慈悲,用自身宝血来助他化开阴气吗?
然而,陆离保持着递出银钱的姿势,躬着身,语气躬敬却坚定:
“门主,弟子明白自身情况,但这武道,弟子还想继续尝试。”
闻言,周远山眉头皱起,语气带着几分不耐和训诫:“尝试?拿什么尝试?凭你现在这被阴气侵蚀、气血两亏的身体?”
“练武不是光靠一股狠劲就行的!你阴气入体,气血亏空,强练下去,非但毫无寸进,反而会加速损耗你的元气,折损阳寿!你这是拿自己的命在开玩笑!”
说出这话的时候,周远山的脸上已经带上了严厉的神色,语气也加重了几分。
可即便如此,陆离脸上的神情却依旧不为所动。
见状,周远山的眉头皱得到更紧。
“你还年轻,就此放弃武道,拿着剩下的钱财,好好调理身体才是正事,何必执着于这虚无缥缈的武道前路,甚至赔上性命?”
这番话,虽不好听。
却也是出于一份现实的考量。
先不说陆离此刻的身体状况,哪怕是没有遇到邪崇,也成功练劲。
可要想养血有成,概率也实在是不高。
而周远山这辈子,也见过太多因为执着于武道而最终潦倒甚至横死的人了。
所以在周远山看来。
陆离若是就此放弃武道,安心调养身体,以其练劲的成果,再怎样也会比普通人过得要好上许多。
至于能活多久,则是要看天意。
话语中的规劝之意,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得出来。
然而,陆离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陆离再次深深一揖,语气依旧平稳,但其中蕴含的决绝,却让周远山这等见惯了风浪的人物,心中也微微一动。
“师父的教悔,弟子明白,也感激师父为弟子考量,但弟子想问师父一句,习武之人,锤炼筋骨,打熬气血,与天争命,所求为何?”
不等周远山回答,陆离便自问自答,声音渐渐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炽热:
“有人为强身健体,有人为扬名立万,有人为富贵荣华,也有人为快意情仇。”
“弟子愚钝,一开始习武,只是为了能混口饭吃,希望能练武有成,找个好的活计,养活自己和痴傻老娘,可自接触武道以来,心态却又截然不同。”
“而今心中所念,是想要亲眼去看一看,那气血充盈之后,是何等光景;想去感受一下,练劲之后,养血之妙,又有和不同,更想去看看,那世界尽头,又是怎样的风景!”
说到这里,陆离眼中仿佛有微光闪铄,那似乎是一种对武道的憧憬:
“弟子自知家境贫寒,资质平庸,本不敢有此奢望,但既侥幸踏入此门,得窥一丝武道玄妙,便如井蛙忽见苍穹,虽知前路漫漫,荆棘遍布,亦心向往之。如今遭遇此劫,或许是老天爷觉得弟子心志不坚,给的考验。若因前路艰难便畏缩不前,甚至未曾尝试便放弃,弟子……心有不甘!”
陆离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弟子并非不识好歹,也知师父所言句句在理,但心意已决,纵然前路是万丈深渊,是刀山火海,弟子也想去闯一闯,亲眼看看。”
“哪怕最终真的油尽灯枯,死在半途,那也是弟子自己选的路,无怨无悔!至少……为自己心中的那点念想,真正豁出性命去争过,搏过!如此,方不负来这世间走一遭!”
一番话,掷地有声。
周围的练武声不知何时小了下去。
不少弟子看向这边的眼神都复杂了起来。
许多人练武的目的都和陆离一样,只是为了能练出一点成果,找份好的活计,不用再过那吃苦挨饿的苦日子。
至于武道往后要怎么走,却是不再许多人的考虑范围。
可陆离的这一番话,却是让许多人的心中都大为震撼。
出生家贫,其志亦坚。
为了看一看武道更高处的风景,甚至可以不惜豁出性命。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超越绝大多数人了。
一时间,不管是认识还是不认识的,都对陆离有了新的认知。
和他关系较好的秦良更是叹了一口气道:“陆师弟心智之坚,我不如也。”
正在接受教导的陆明闻言,则是一脸的茫然。
自己那陌生的堂兄不过是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而已,怎么大家就不说话了?
同一时间,周远山亦是沉默。
他高大的身躯站在原地,如同铁塔般一动不动,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陆离。
仿佛要穿透这具看似孱弱的身躯,看清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陆离的话,让他回忆起了过往。
他年轻时,何尝没有过这般不顾一切的锐气与执着。
只是岁月蹉跎,现实磨砺。
自从遭受那一次打击,境界跌落后,他的棱角就已被磨平,也认命了。
回到了这蒙特内哥罗县,创立这黑煞门。
只为安度馀生。
陆离的这番话,这般纯粹和愚蠢,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
“可惜,此子……心志之坚,远超常人,若非遭此厄运,假以时日和资源,未必不能在这武道一途上有所成就。可惜,真是可惜了……”
周远山内心暗叹一声。
他看得出来,陆离这番话并非虚言矫饰,而是发自肺腑,对武道前路的纯粹渴望。
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也让他这颗心久违地泛起了一丝波澜。
许久,周远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脸上的神色复杂难明。
他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沉声问道:“即便我传你后续功法,你无钱购买调理气血的药材,无力化解体内阴气,练之大概率早夭,你也坚持?”
“是。”
陆离回答得没有丝毫尤豫。
“以你现在的情况,没有足够的气血,练下去消耗自己的生机寿元也不怕?”
“朝闻道,夕死可矣!”
周远山再次沉默,这次时间更短。
他伸手,接过了陆离一直捧在手中的那个布包。
“罢了。”
周远山将布包随手揣入怀中,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既执意如此,我便成全你这份向武之心。”
他转身,朝着平日不允许普通弟子进入的内院走去,声音传来:“跟我来。”
陆离心中一喜,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快步跟上。
在众多弟子注视下,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内院。
内院。
周远山平日居住的房间里,陈设很简单,只有几张桌椅,一个香案,以及最显眼的,供奉在墙壁上的一幅画卷。
画是一副山水画,并无出奇之处,也没啥好看的,陆离只是看了几眼,便挪开视线。
随手,周远山从卧室里走出来,手中握着一副卷轴,递到了陆离的面前。
陆离接过卷轴,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和图谱。
而周远山则是负手而立,背对着他道:“陆离,你既已入劲,按规矩,有资格观摩我黑煞门后续密功。”
“此后续密功所记载的,便是养血境的详细法门,包括如何运转劲力滋养壮大气血,以及几门配合的药浴、食补方子,下半部分,则是真血境的入门关窍,以及如何引动气血劲力,淬炼骨骼乃至五脏六腑的法门。”
“看仔细了,能记下多少,看你自己的造化,我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闻言,陆离不敢怠慢。
当然,这么多字,记是记不下来的。
但是没关系。
只要他看过了,黑影就知道如何演练出最为正确的功法。
这也是黑影最为逆天的地方。
即便它现在变成纸人的样子,其所拥有的能力也没有改变。
养血篇的内容,果然比基础的混元桩和入劲法门精深了许多,涉及到的气血运行路线更为复杂。
用现代人的眼光看来,所谓养血,更象是一种强化血液的过程。
而在这个过程中,还潜移默化的对身体的骨骼、皮肤,肌肉、还有五脏六腑进行改造和强化。
也难怪会说绝大多数人都会止步在这一境界。
因为光靠自身的努力,没有外力的介入,那得猴年马月才能养血有成。
难怪说养血是个无底洞。
别的不说,就拿密功,后面附带的几个方子来讲。
虽然只是基础,但所需的药材,对普通家境而言,也无疑是天文数字。
更别提这还是经常要用的。
仅仅是看着那些描述,陆离就能感受到自己的存款在发出阵阵的哀嚎。
“时间到了。”
一炷香的时间转眼即过。
周远山声音响起之时,陆离闭上眼睛,在脑海中飞速地将记下的内容过了一遍。
确认主要部分都已牢记,这才缓缓睁开眼,对着周远山再次躬身一礼:
“多谢师父成全。”
周远山转过身,看着陆离,眼神复杂:“功法你已经得到,能走到哪一步,看你自己的命数。至于化解阴气、弥补气血之法,只能看你自己。”
“从今日起,你无需再来了,黑煞门能给你的,已经给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
这番话,等同于将陆离逐出了门墙,至少是不再承认他学员的身份。
这意味着,从此以后,陆离与黑煞门,再无瓜葛。
陆离亦是沉默。
周远山能破例让他观摩密功,已经是念在他那份向武之心上,做出的最大让步。
否则的话,对于他这种没有前途的弟子而言,又何须多费口舌,直接赶出门去就是了。
“弟子明白。”
想到这里,陆离没有再多言,再次行了一礼,态度躬敬依旧。
“师父授艺之恩,弟子永记于心今日就此别过,师父保重。”
说完,陆离不再停留。
转身离开了这里。
今儿的天气倒是不错,阳光有些刺眼。
陆离眯了眯眼,回头看了一眼那熟悉的牌匾,心中并无多少离愁别绪,反而有一种卸下枷锁的轻松。
后续功法到手,总算是可以彻底的把阴气驱除,不用日夜忍受气血无法增长的煎熬。
只是自己的银钱,好象又不太够用了
摸了摸怀中,那里除了一点零碎铜板,再无他物。
陆离叹了一口气,缓步朝着泥瓦巷走去。
而在内院,周远山站在屋子里,看着墙壁上的山水画,久久不语。
这时候,周凝萱从外头走了进来,柔声开口道:“爹,为何要对陆师弟如此……他明明已经……”
周远山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
“此子心性不凡,可惜时运不济,我本意是劝他放弃练武,这样或许还能多活几年,可惜他对武道的执念太深,索性也就成全他了。”
“可是”
周凝萱走到父亲身侧,看着他道:“既然觉得他可惜,为何不索性帮人帮到底?哪怕只是借他些许银钱”
周远山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画上,声音低沉:“凝萱,你觉得为父是吝啬那点银钱,或是藏私不肯指点吗?”
“女儿不敢,”周凝萱微微低头,“只是觉得那陆离……心志确实可嘉,女儿很少见爹对哪个弟子有如此评价。”
“心志可嘉?”
周远山哼了一声道:“凝萱,你终究还是涉世未深,平日里见的都是门中按部就班、稍有天赋便沾沾自喜的弟子,却没见过真正被逼到绝路上的人是什么样子,陆离就是那种人,那不是可嘉,那是可怕。”
“可怕?”
周凝萱微微一怔。
“对,可怕。”
周远山走到窗边,叹了口气道。
“为父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人不少,有一种人,平日里或许不起眼,可一旦认准了某件事,就能爆发出惊人的能量,不撞南墙不回头,甚至撞了南墙,也要把墙撞穿继续走”
“陆离就是这种人,他今日能为了窥探武道前路,明知是死路也敢闯,他日若遇到别的机遇,心性只怕会更为偏执决绝。”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传他黑煞门的密功,一是因为化其执念,省的日后再生事端,二则是因为这密功本身就是三流货色,对普通人而言珍贵,可对世家大族,各大宗门而言,却又不值得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