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炎凉,莫不过如此。
对于老爷子的想法,陆离是能够理解的。
包括这帮子所谓的亲戚,他们并不是不知道债是陆离的父亲欠下的,与陆离和张氏都并没有关系。
如果陆三郎真的能够听劝,那陆离一家也就不至于混成现在这副模样。
可即便是知道,在被赌坊打手强行索取钱财后,他们还是会把所有的罪责归咎于陆离的身上。
原因只有一个,他们需要一个发泄的目标,而陆离看上去足够好欺负。
仅此而已。
可这些人真的以为赌坊那种地方的人会那么轻易的就放过他们吗?
只要有陆三郎在,赌坊那些人就会以他为饵,不把整个陆家吃干抹净,把骨髓都榨出来,又怎么会罢休。
届时不管是老宅,还是陆离,都永远无法安宁。
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陆离深吸一口气,缓缓下定了决心。
………
夜晚,福来杂货铺却依旧是人声鼎沸,作为一家赌坊,夜晚正是生意好的时候。
而在赌坊内部的某个房间里,先前去往陆家要债的打手头目马武此刻正和一个身穿锦缎的胖脸男子小声交谈。
“李管事,陆三郎那蠢货欠的债已经要回来了,但是他今天又输了这个数。”
说着他伸出三根手指,比划了一下。
“您看是不是要把那家伙给赶出去?我估摸着那家人也榨不出多少油水来了。”
胖脸男子李管事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算盘,闻言嗤笑一声,眼皮都未抬:“赶出去?马武啊马武,你跟了我这些年,眼光还是这般短浅。”
他放下算盘,肥短的手指敲了敲桌面:“陆家是没多少现钱了,可不是还有座宅子么?”
“可……”
马武皱眉,“今天去要债,陆三郎住的地方家徒四壁,他老爹估计也不会次次都帮他”
“哼哼,那可不是他们能说的算的。”
李管事终于抬起眼,小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
“父债子偿,子债父偿,都是一个理,咱只需要看好陆三郎就行了,这赌债啊,就象滚雪球,只要人还在咱们手里,雪球就能越滚越大,今天他能输三两,明天就能借五两。”
说着,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赌场里一张张狂热而扭曲的面孔,慢悠悠地说:“等榨干了价值,就是送他们去见大人的时候了。”
听到大人两个字,马武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还是管事高明,只是咱们这些时日的动静好象已经引起了花灯会那边的注意,是不是”
“花灯会?”
李管事嗤笑一声:“花灯娘娘现在自身难保,哪有空去管我们普通人的事,放心吧,用不了多久,这蒙特内哥罗县,就是咱青衣坊说的算。”
马武脸上闪过一丝了然,而后狞笑道:“大人英明,小的这就去陆三郎那边,陪他玩个高兴。”
“恩,去吧。”
李管事挥了挥手,重新坐回椅子上:“名单上的其他几家也得看好了,别出了岔子,不然的话,你们就得拿自家老小顶上去了。”
马武一哆嗦,连忙躬身退出了房间,直到房门关上,他脸上那点笑意才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花灯会,青衣坊,哪个不是吃人的玩意。
花灯会要上供,交不起灯油钱的会成为被邪崇选中的祭品吃掉,可谁不知道花灯娘娘根看不上银钱,只是需要血食而已,所谓的增油添灯无非是下面人压榨穷人的伎俩。
而青衣坊要祭祀,七日一祭,每次祭祀少则十几人,多则几十人,豪门大户自是无碍,可普通人家,就得祈祷不会被选中成为祭品。
所以这世道,哪有什么活路。
无非是邪崇吃人,人也吃人而已。
夜色渐深,杂货铺外人迹渐稀的街道阴影里,陆离静静地站着。
他远远望着那扇透着昏黄灯光、人影幢幢的门户,里面传出赌徒们赢了钱的狂笑和输了钱的咒骂。
夜风吹过,门口的灯笼摇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而赌坊里,陆三郎此刻正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
他攥着赢来的几两碎银,粗糙的手指因激动而颤斗,脸颊上涌着不正常的潮红。
旁边的马武则是挂着一副谄媚的虚假笑容,不住地拍着马屁:“三爷手气真旺!我就说您今天鸿运当头,拦都拦不住!走走走,赢了钱哪能就这么回去?春香楼新来了几个姑娘,水灵得很,今晚必须让三爷尽兴!我做东!”
“放屁!”
陆三郎豪气干云地一挥手,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马武脸上,“赢钱的是老子!今晚的花销,算我的!走!”
说着,他挺着干瘦的胸膛,仿佛这一刻真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全然忘了之前的赌债还是陆老爷子险些掏空家底帮忙还的。
看着陆三郎志得意满的样子,马武的心中冷笑。
能开赌坊的,又怎么会怕赌客赢钱,更何况陆三郎能赢钱,还是他们故意放水。
只要陆三郎扛不住诱惑,用不了几天,就能将整个陆家吃干抹净,连骨髓里的油都给刮出来。
旋即,两人勾肩搭背,带着一身酒气和赌场的汗臭味,摇摇晃晃地走出赌坊大门。
春香楼距离赌坊有段距离,马武持着灯笼,带着陆三郎拐进了一条通往烟花巷的僻静岔路。
巷子狭窄,两旁是高高的院墙,就连月光也很难照射进来。
只是对他们这种常客而言,早已是轻车熟路。
然而走到巷子的拐角处,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挡在了两人面前。
灯笼散发光勾勒出他单薄而紧绷的身形,来人正是陆离。
陆三郎醉眼朦胧,一时没看清,以为又是哪个不长眼的乞儿或醉汉挡路,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哪来的狗东西挡道?给老子滚开……”
话没骂完,他终于借着一点微光看清了来人的脸。
“……阿离?”
陆三郎脸上的醉意散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你……你小子怎么在这儿?”
陆离看了马武一眼,而后面无表情的看着陆三郎。
“爹别赌了,十赌九输,好赌的人没有好下场的,和我回家吧。”
陆三郎一愣,随即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
他才刚赢钱,手气正是好的时候,自家儿子竟然在这时候来触他的霉头。
这是几个意思?
咒他明天会输钱不成?
“兔崽子你会不会说话!”
陆三郎拔高了嗓门,带着酒气嚷嚷道:“老子刚赢了钱,你就来说这些晦气话,什么意思?回家?回那个鬼地方看你们娘俩的死人脸吗?晦气!”
说着,陆三郎挥手驱赶:“滚开!别挡老子的路!看见你就烦!”
马武在一旁抱着骼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对父子,嘴角挂着一丝看好戏的冷笑。
陆离的出现确实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但以他对陆三郎的了解,这三言两语可并不能劝对方回头。
老子劝儿子都没用,更何况还是儿子劝老子。
只是陆离的行为却多少让马武感觉不行,正当他寻思着要不要找几个兄弟把这不识抬举的小子给先废了的时候,陆离却是上前一步,死死的瞪着陆三郎。
借着灯光,明显能够看到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
“爹!听我一句劝,别赌了,你还没看明白吗?那是陷阱!他们今天让你赢,就是为了让你明天输得更多!你想想你在赌坊输了多少钱,又赢过多少次?赌了那么久,你除了欠一身债,又还剩下什么?”
陆三郎愣了愣,隐约觉得这话似乎有点道理。
马武敏锐地捕捉到了陆三郎那一瞬间的动摇,顿时心中一惊。
这可不行!
要是陆三郎真被这小子说动了,怎么把陆家逼上绝路。
不把陆家的全部钱财拿到手,管事那里可没法交代!
他立刻上前一步,肥胖的脸上堆起假笑,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哎哟喂,陆家小哥儿,这话说的可就难听了!什么叫陷阱?我们福来杂货铺打开门做生意,童叟无欺!三爷今天手气旺,那是老天爷赏饭吃!你当儿子的,不说替爹高兴,反而在这儿咒他?真是大逆不道!”
说话的同时,他在陆三郎的肩膀上拍了拍。
“三爷!别听这小子胡咧咧!他懂个屁!赢钱的时候就要乘胜追击!今天不过是小意思,明天咱们手气更旺,翻本赢大钱!到时候,什么宅子娘子,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现在回去多晦气!赢了钱就该去去晦气!走走走,春香楼的姑娘们还等着伺候三爷您呢!您可是答应请客的,别让兄弟们笑话您被个毛头小子拿捏住了!”
闻言,陆三郎脸上的尤豫消失了。
终究是有种封建社会家长被冒犯了的感觉,再加之陆离的说辞无疑是让他在马武面前丢了脸。
他猛地甩开陆离试图抓住他的手,眼神凶狠地瞪着陆离。
“滚!听见没有!老子的事轮不到你管!再敢罗嗦,老子打断你的腿!”
“”
对于这种情况,陆离早有预料。
定定的看了看陆三郎和马武,然后他猛地转身,象一道融入黑夜的影子,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来时的巷口深处,再也没有回头。
看着陆离消失的方向,马武啐了一口唾沫,狞笑道:“不识抬举的东西!三爷,咱别被这小崽子坏了兴致,走!快活去!”
陆三郎望着儿子消失的黑暗,莫名的感觉心慌。
用力晃晃脑袋道,“走!妈的,晦气!今晚不醉不归!老子请客!”
两人勾肩搭背,继续朝着灯火暧昧的春香楼方向,歪歪扭扭地走去。
就在快要走出这条巷子的时候,两人的身后却是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瞬间,马武感觉汗毛倒竖,猛地回头,却什么都没看见。
可下一刻,他就感觉胸口一凉,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传入脑中,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却只看见自己的胸口被破开了一个大洞,内里的心脏不翼而飞。
马武脸上的神情僵住,眼中充满了恐惧和茫然,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肥胖的身躯象一滩烂泥般软倒下去。
陆三郎眼睁睁看着这血腥恐怖的一幕,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却能看到刚才还称兄道弟的人,此刻双却软趴趴的倒了下去。
当即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裤裆里瞬间湿热一片。
感受着鼻尖刺鼻的腥臊味弥漫,他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把头磕得砰砰响。
“饶命!大仙饶命啊!我……我不好吃,我一身贱骨头……别吃我!我有钱,我都给你……饶了我这条狗命吧!”
黑暗中,黑影静静的站在陆离的身边,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陆离看着陆三郎如惊弓之鸟般磕了好一会,这才缓缓上前。
当看清陆离的面容之时,尤其是他身边那连灯光都化不开的黑影,陆三郎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恐惧变成了惊骇。
“阿……阿离?!”
“是我。”
“是……是你……是你……引来的……这东西?”
陆离没有否认。
瞬间,巨大的恐惧让陆三郎几乎崩溃。
他一直以来都没正眼放在眼里的儿子,竟然藏着如此可怕的一面!
这根本不是他儿子!
“阿离……我是你爹啊!”
陆三郎哭喊着道:“爹错了!爹真的知道错了!爹以后再也不赌了!我跟你回家!我们这就回家!求你……求你别……”
他惊恐地看着那只停留在陆离身旁的黑影,生怕那黑影下一秒就会穿透自己的胸膛。
看着他这狼狈的丑态,陆离的眼中闪过一抹厌恶。
他轻轻摆了摆手,那黑影便缓缓上前,将所有求饶和哀嚎的话语都隐没于夜色之中。
相较于对马武下手时的干脆利落,他选则仁慈的给原主的父亲一个更体面的死法。
“想当我爹,你也配?”
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陆离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嘲弄,而后迅速俯身,将两者身上的财物一起搜刮干净,而后才让黑影将两具尸体一起吞噬掉,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做完这一切,他身形一闪,快速的消失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