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轻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在青阳城主街的青石板上掠过,却压不住街头巷尾沸反盈天的议论声。
秦府要搬家了!
这消息像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池塘,在青阳城激起了千层浪。
昔日高门大户,像征权势富贵的秦府,此刻喧嚣得如同闹市。
朱漆大门洞开,门坎被踩踏得泥泞不堪。
仆役护院们穿梭不息,蚂蚁搬家似的将箱笼、锦缎、家具、书画箱……
一件件秦家积攒多年的家当,小心翼翼地抬出府门,装上门口排成长龙的马车牛车。
“哎哟,这是要把整个秦府都搬空啊?”
“听说是要搬到慈云山上去?那么远,荒山野岭的,秦老爷这是图啥?”
“谁知道呢?前些日子慈云寺的和尚们不也搬走了?听说秦家花了大价钱安置的……这两件事儿,保不齐有关联!”
“啧啧,秦家这是要彻底离开青阳城了?城里那么多铺面、田产都不要了?”
“谁知道秦老爷打的什么主意?搬这么多东西去慈云山,路上可不太平啊……”
百姓们远远围着秦府,指指点点,脸上混杂着震惊、不解、猜测,甚至还有着一丝艳羡。
秦家在此扎根多年,早已是青阳城不可撼动的像征,它的骤然离去,让整座城都弥漫着一股莫名的惶惑。
府内深处,秦万川的小院却是一派异样的死寂。
院门紧闭,隔绝了外面的纷扰。
院内空荡依旧,只有角落几个磨损的木桩和石锁,诉说着主人平日的克苦。
屋内,秦万川高大的身影矗立在桌案前。
他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腰间的玄铁重刀透出一股寒意。
他的目光,凝在桌面上唯一的物件——母亲柳氏的灵位。
乌木牌位,刻着端正楷书,字迹因年深日久而略显模糊。
它承载着秦万川心底最深的痛与最硬的骨。
幼年失母,那份刚烈仿佛也随着母亲血液流淌进了他的身体,铸就了他如今孤僻、狠厉、沉默如山的性格。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用一方干净柔软的棉布,缓慢地擦拭牌位的每一寸,从顶到底,连边角的缝隙都不放过。
擦净后,他并未立刻收起,只是凝视着那熟悉又遥远的名字,久久不动。
凉风钻过窗缝,拂动他额前散落的几缕黑发,他周身气息沉凝如渊,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孤绝。
良久,他才极其郑重地将灵位牌捧起,小心地贴身收进怀中,置于最靠近心脏的内袋。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推开院门。
……
秦府车队象一条臃肿的长蛇,在青阳城主街上缓缓蠕动。
沉重的车轮碾压着青石板,满载着秦家数十年的家当,也承载着无数道目光观看。
道路两旁挤满了百姓,指指点点。
而在人群之后,还有无数道不怀好意的视线,毒蛇般黏在那些装载细软珠玉的箱笼上。
那是城中地下帮派、江湖宵小、乃至某些挺而走险之徒的眼睛,闪铄着赤裸裸的贪婪。
然而,当这些目光扫过车队中段,掠过那个护卫在一辆普通马车旁的青年时,所有的贪婪,瞬间凝固。
“是凶虎……”
“妈的,竟这煞星亲自押车……撤!快撤!”
“凶虎的名号可不是说着玩的……惹不起!”
原本潜藏在暗处的窥伺者纷纷缩头,再不敢露脸。
秦万川神识冷冷扫过,随即垂下眼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沉默地护卫着马车前行。
车队缓慢挪过最繁华的街区,向城门方向移动。
眼看就要驶出城门,异变陡生!
“唏律律——!”
车队前方,一匹拉着重载板车的健硕枣红马,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狂!
它猛地扬起前蹄,凄厉嘶鸣,双眼瞬间布满血丝,鼻孔喷着粗气,状若疯魔!
车夫死命拽着缰绳,却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拖倒!
更骇人的是,那惊马在狂躁中竟挣脱了束缚,拖着沉重的板车,发疯般朝着路边一个正蹲在地上的孩子直冲而去!
马蹄翻飞,车轮滚动如雷,距离那小小的身影不过数丈!
“小宝——!”
摊子后面,一个卖糖画的老妇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吓得魂飞魄散。
千钧一发!
一道纤细的身影猛地从摊旁人群里扑出!
那是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藕荷色粗布衣裙的女子,看身形约莫十七八岁。
她毫不迟疑,用尽全力扑向吓傻的孩子,一把将他死死搂进怀里,同时奋力向旁边滚去!
她的后背,完全暴露在了那狂冲而来的惊马之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老妇人绝望的哭喊,车夫惊恐的嘶吼,周围人群的惊呼,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死亡气息,扑面压来。
秦万川动了!
就在那女子扑出的刹那,他身影一晃!
下一瞬,他已如鬼魅般出现在惊马与那滚倒在地的女子之间!
没有拔刀,没有怒吼。
秦万川沉腰坐马,重心压下,右臂衣衫下的肌肉瞬间贲张如铁!
五指如钢钳,带着足以降服凶兽的恐怖力量,精准无比地按在了惊马高昂的脖颈下方!
“砰——!”
一声沉闷巨响炸开!
那匹重逾千斤的健马,竟被这单手一按,硬生生钉死在原地!
它四只碗口大的铁蹄疯狂刨着青石板,碎石飞溅,却再难前进半分!
沉重的板车随着惯性猛地一顿,发出刺耳的摩擦尖啸,险之又险地停在离女子后背不足一尺之处!
飞扬的尘土瞬间将三人吞没。
尘烟弥漫。
秦万川保持着单手压马的姿势,脚下青石板微微下陷。
他微微侧头,冰冷目光第一次穿透尘土,落在了被他救下的女子身上。
女子惊魂未定,脸色惨白如纸。
她依旧紧紧抱着怀里吓懵了的孩子,身体颤斗。
感觉到那冲击被挡下,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劫后馀生的茫然目光,撞上了秦万川的眼神。
四目相对。
秦万川眼神带着惯常的漠然。
然而,当他触及女子那双惊惶未定的眼眸,以及那带着一丝天然倔强的秀眉时,他古井无波的眼底深处,猛地一缩!
那眉眼轮廓……
那眉宇间一丝若有若无的坚韧……
竟与他回忆中母亲的模样,有着三分说不出的神似!
一种陌生的悸动,猝不及防地撞击在他的心底深处,激起波澜。
女子也呆呆地望着他。
两人就这样在尘土弥漫的街边,在周遭人群的众多目光中,无声对视。
秦万川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他收回压在马颈上的手,手背上青筋隐现,残留着方才那非人力量的馀韵。
瘫软在地的马匹剧烈喘息,如同破风箱。
他沉默着,没有询问。
只是那看向女子的目光,第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漠然,而是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感觉。
女子脸颊微微泛红,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抱着孩子挣扎着站起身,声音微颤,却努力维持着镇定:
“多……多谢恩公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