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城外的荒滩营地,寒风如刀,刮得人脸颊生疼,捲起的盐硷沙尘扑在脸上,又痒又涩。营地里的帐篷稀稀拉拉,大多是用破旧棉甲和树枝拼凑的,寒风轻易就能穿透缝隙,里面的士兵缩着身子,却没人敢抱怨——比起战死在松山的弟兄,能活着已是万幸。
洪志明站在临时搭建的帅帐外,佩刀斜挎腰间,盔甲上的血污早已凝结成硬块,肩头的旧伤被寒风扯得隐隐作痛,可他脊背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扫过眼前稀稀拉拉、面带菜色的士兵和百姓,心中的决断愈发坚定。
吴三桂的斥候还在远处的土坡上窥探,像阴魂不散的苍蝇,望远镜的镜片偶尔反射出微光,明晃晃地透着挑衅。营地的粮草只够支撑十日,昨天清点时,粮窖里的杂粮已经见底,连掺着观音土的粥都快熬不出了;武器装备更是匮乏到极致,不少士兵手里的刀枪锈迹斑斑,刃口卷了边,甚至有二十多个新兵,只能拿着削尖的木棍充当武器,木棍顶端被冻得发硬,看着就透着心酸。
“传我军令!即刻起,全军筛选,淘汰老弱病残,组建‘辽武营’!”洪志明的声音穿透寒风,带着蓟辽总督独有的威严,哪怕身处绝境,这份军令如山的气势依旧震得士兵们浑身一凛,纷纷拖着沉重的脚步往空地上凑,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曹变蛟虽伤势未愈,胸口的绷带还渗着血丝,却依旧身姿挺拔,他抱拳领命,声音嘶哑却有力:“督师放心!末将定当从严筛选,绝不留一个废物,只留能战、敢战、愿战的弟兄!”
筛选工作异常残酷,近乎不近人情。年迈体弱、伤口化脓无法握刀的士兵,被劝离军队,安排到后勤队,负责烧水、缝补;心志不坚、私下抱怨“跟着督师迟早饿死”、想要偷偷投降清军的,直接五花大绑驱逐出营,临走前还被当众训斥:“辽武营不留贪生怕死之辈,滚去投你的清狗!”;只有那些身强体健、眼神坚定、攥着武器不肯松手的士兵,才能留在队列里。
最终,两百余名残兵中,只留下了一百五十人,其中二十七人是跟随洪志明从松山突围出来的老兵,他们个个身经百战,胳膊上、胸口上满是伤疤,手里的武器虽旧,却擦得锃亮,是军队的核心骨架。洪志明当场任命这二十七名老兵为什长、伍长,每人带领十余名士兵,负责日常训练和作战指挥。
随后,他又从随军的流民中挑选了一百五十名青壮——这些青壮大多是失地农民,要么家人死于清军屠城,要么家园被战火焚毁,眼里憋着对清军的恨,哪怕饿着肚子,眼神里也透着复仇的狠劲。有个十八岁的新兵叫陈二狗,个子不高,却结实得像头牛,入伍时紧紧攥着腰间的粗布布条,那是母亲临终前缝的,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他哽咽着对洪志明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磕出了血:“督师,我娘被清狗杀了,我没家了!您让我干啥都行,只要能杀清狗,就算死在战场上,我也认!”
“从今日起,我们这支军队,就叫‘辽武营’!”洪志明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手里举着一面亲手缝制的军旗,旗面是用三名战死士兵的红棉甲拆拼的,上面用烧黑的铁条烫出“辽武营”三个大字,边缘还缀着几枚磨亮的铜钉,虽然简陋,却透着一股撼天动地的铁血之气,“辽,是辽东的辽;武,是尚武的武!我们要以武守辽,以血抗清,守护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为死去的弟兄、为枉死的亲人报仇!”
话音刚落,二十七名松山老兵率先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过顶,声音嘶哑却如惊雷般响亮:“愿随督师,以武守辽,以血抗清!辽武营在,辽东在!”说罢,他们依次上前,指尖轻轻触碰军旗,粗糙的手掌抚过烫出的字迹,彷彿在传递从松山突围以来的生死执念——那是袍泽相托的信任,是守土抗清的决心。
一百五十名新兵和青壮紧随其后,纷纷跪地,吼声震彻荒滩,哪怕声音稚嫩,却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以武守辽,以血抗清!辽武营在,辽东在!”陈二狗把母亲的布条塞进怀里,握紧拳头,指节泛白,眼里的泪水混着尘土滑落,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哭出声,彷彿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准备。
“辽武营的旗,是弟兄们的血撑起来的,倒不了!”洪志明看着眼前众志成城的士兵,声音陡然拔高,如钟鸣般回荡在荒滩之上,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洪志明将军旗交给身边的王小虎,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脸上还带着稚气,却早已褪去了最初的胆怯,眼神里满是敬畏与坚定。“王小虎,你为旗手,从今往后,这面军旗就是辽武营的军魂,人在旗在,旗倒人亡!哪怕只剩你一个人,也要把这杆旗扛下去!”
“末将遵命!”王小虎双手接过军旗,紧紧抱在怀里,旗杆硌得他胸口发疼,却像抱着全世界的重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少年人的倔强:“督师放心!我就是死,也绝不会让军旗倒下!”
辽武营正式成立,实额三百人,分为三个百人队,由曹变蛟总领军务,洪志明亲自兼任营主。可喜悦过后,便是赤裸裸的残酷现实:整个辽武营,只有三十余把改良过的鸟铳,还是从清军手里缴获的,其余士兵大多手持长矛、刀盾,甚至有五十多人拿着削尖的木棍;粮草只够支撑十日,全靠之前攻打黑石堡缴获的杂粮和吴三桂施舍的少量陈粮,根本不够三百人消耗,每天只能喝两顿稀粥,碗里能数清米粒;没有军饷,士兵们只能靠微薄的口粮度日,不少人私下里唉声叹气,却没人敢真的抱怨——他们知道,洪督师和他们一样,每天只喝一碗粥,官袍破了也舍不得换。
曹变蛟看着眼前的困境,眉头紧锁,走到洪志明身边,压低声音,语气沉重:“督师,装备和粮草缺口太大了,这样下去,辽武营撑不了多久,更别说训练和作战了。昨天有个新兵,因为饿极了,偷吃了地里的枯草,拉了一夜肚子,现在还躺着呢。”
洪志明眼神平静,他早已料到这些困难,手指摩挲着佩刀的刀柄,沉声道:“眼下只能靠‘以战养战’,赵虎已经带着夜不收侦查周边的清军据点了,只要找到合适的目标,就立刻出击,缴获物资补充装备和粮草。至于军饷,我向弟兄们保证,只要拿下第一个清军大据点,必给大家补发军饷,每人三两银子,绝不亏待任何人!”
他顿了顿,看向营地里忙碌的士兵和百姓,语气带着一丝欣慰:“虽然条件艰苦,但我们有了真正的军队,有了凝聚人心的军魂,这就是希望。只要弟兄们同心协力,哪怕只有木棍,也能打出一片天地!”
营外不远处,几个散落的村落里,士绅们的宅院紧闭着大门,只派了家仆偷偷趴在墙头窥探。村里的李乡绅坐在暖阁里,手里捧着热茶,对着管家叹气道:“洪承畴虽是督师,可如今已是丧家之犬,吴三桂虎视眈眈,清军势大,这辽武营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都难说。咱们静观其变,既别得罪清军,也别明着帮洪承畴,保住家业才是要紧。”管家连连点头,转身去叮嘱家仆,不许泄露村里的粮食储备。
接下来的日子,辽武营开始了地狱般的艰苦训练。二十七名老兵以身作则,带着新兵在寒风中练习队列,“一二一”的口令声穿透风雪;刺杀训练时,老兵们手把手教新兵握刀的姿势,刀刃劈在木桩上,发出“砰砰”的闷响;洪志明则亲自指导鸟铳手训练三排轮射战术,哪怕只有三十余把鸟铳,也要练出最强的火力。他站在队列前,亲自示范装弹、瞄准、射击,冻得发紫的手指灵活地操作着,嘴里喊着简洁的口诀:“装药快,瞄准稳,扣扳机狠!”
有新兵冻得受不了,偷偷搓手,被他一眼看穿,却没有责骂,只是把自己的棉手套摘下来扔过去:“戴上!练不好战术,到了战场上,冻死的不是手,是命!”
营地周围的斥候依旧监视着,但洪志明毫不在意,他知道,只有自身强大了,才能真正摆脱别人的控制,才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
就在辽武营渐渐步入正轨,士兵们的战术越来越熟练时,一名“夜不收”骑着一匹快马,急匆匆地冲进营地,马嘴里吐着白沫,显然是昼夜兼程赶来的。他翻身下马,踉跄着扑倒在洪志明面前,脸色惨白如纸,手里举着一封染血的密信,嘶吼着冲向洪志明:“督师!大事不好!李自成在西安称帝,建国号‘大顺’,改元永昌,已率大军渡过黄河,直逼太原,沿途州县纷纷投降,誓师东征京师,天下震动!”
洪志明如遭雷击,愣在原地,手里的火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李自成称帝东征,明朝危在旦夕!一旦京师被破,崇祯帝殉国,整个北方都会陷入混乱,到时候清军再趁机南下,辽东的处境会更加艰难,辽武营将腹背受敌,陷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
曹变蛟也看到了密信内容,脸色骤变,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帐篷柱子上,语气带着难以置信:“李自成竟然称帝了!这这天下真的要变天了!”
营地内的士兵和百姓也得知了消息,顿时陷入恐慌,有人低声哭泣,有人议论纷纷,原本整齐的训练队列瞬间乱了套。一名跟着洪志明从松山突围的老兵蹲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眉头紧锁,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当年闯贼破洛阳,杀了福王,生吃了他的肉,如今称帝东征,势头正盛,京师守军都是些疲兵,怕是顶不住啊!咱们本就寄人篱下,靠着吴三桂的施舍过日子,要是京师没了,朝廷倒了,咱们以后怕是真成了无主之军,死了都没人收尸!”
这话像一块巨石,砸在所有人心里,原本刚刚燃起的希望,彷彿又被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营地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洪志明深吸一口气,捡起地上的火铳,用力握紧,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彷彿淬了冰。天下大乱,既是危机,也是机遇。朝廷倒了又如何?无主之军又怎样?只要弟兄们还在,只要百姓还信任他,他就有信心守住这片土地!
他登上高台,举起火铳,朝着天空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慌什么!”他的声音洪亮如钟,穿透了所有的恐慌,“李自成称帝又如何?清军势大又怎样?天塌不下来!就算朝廷倒了,就算天下大乱,我们辽武营还在!我们还有枪,有刀,有弟兄,有百姓!只要我们同心协力,就能守住这片土地,就能活下去!”
他握紧拳头,高高举起,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从今日起,训练加倍!物资缺口,靠抢清军的来补!地盘,靠我们自己打出来!我洪承畴在此立誓,必带弟兄们杀出一条血路,必守辽东一寸土地,必为死去的同胞报仇!”
士兵们看着高台上眼神坚定的洪志明,看着他手里那杆猎猎作响的军旗,心中的恐慌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屈的斗志。陈二狗握紧手里的木棍,嘶吼道:“跟着督师!杀清狗!守辽东!”
“杀清狗!守辽东!”越来越多的士兵跟着嘶吼,声音震彻荒滩,盖过了寒风的呼啸,成为乱世中最坚定的呐喊。
洪志明看着眼前的士兵,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加快壮大辽武营的步伐,尽快站稳脚跟,无论天下如何变化,都要守住这片土地,守护身边的弟兄和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