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锦大战的余威像块淬毒的冰,死死嵌在杏山军民的骨缝里。清军不再用重炮轰城,却玩起了更阴狠的疲兵战术——每日数波骑兵贴着城墙冲来,马蹄踏碎积雪的轰鸣从破晓持续到黄昏,步兵则扛着盾牌反覆佯攻,哪怕攻不破防线,也要把守军的神经磨得寸寸断裂。
北城墙的缺口处,士兵们用尸体和沙袋堆的工事早已冻成铁疙瘩,寒风卷着血痂碎屑打在脸上,疼得钻心。洪志明拄着佩刀站在工事顶端,绯色的总督官袍满是血污与破洞,肩头的旧伤被寒风扯得生疼,可他脊背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在一众颓败的士兵中像根不倒的旗杆。
下方的士兵们早已没了人样:有人站着就能睡着,脑袋一点一点,手里的火铳滑落在雪地里都浑然不觉;有人眼神呆滞,耳边总幻听着马蹄声,时不时突然抽搐着举起刀;更有人浑身浮肿,皮肤发亮得像要裂开,那是长期啃食观音土的后遗症,不少人私下里便血、腹胀,却连裹伤的布条都凑不齐。有个年轻士兵实在饿极了,蹲在墙角啃着一块冻硬的皮革,牙齿磨得咯咯响,嘴角渗出血丝,眼里满是绝望。
“传我军令!所有人即刻集合,废弃散兵战术,推行三排轮射与交叉火力部署!”洪志明的声音穿透寒风,带着蓟辽总督独有的威严,哪怕身处绝境,这份军令如山的气势依旧震得士兵们浑身一凛,纷纷拖着沉重的脚步往空地上凑。
队列稀稀拉拉,不少老兵耷拉着脑袋,眼神里的抵触几乎要溢出来。“督师,不是弟兄们不听令!”一个满脸风霜的千户猛地站出来,他叫张世贵,跟着洪承畴守过锦州、打过宁远,胳膊上一道深可见骨的疤痕是清军弯刀留下的,在军中威望极高,“咱们明军打仗,靠的是骨子里的血性,是刀对刀、枪对枪的拼杀!这三排轮射的花架子,真到了清军骑兵冲脸,哪有功夫排着队装弹?您这是瞎指挥!”
这话一出,队列里立刻响起附和声:“张千户说得对!拼血性咱们不怕,玩这些花哨的,迟早把命搭进去!”“前日二十七个弟兄战死,就是因为火力太散,不是战法的问题!”
“血性?”洪志明眼神一沉,猛地拔出佩刀,刀光映着雪地,寒气逼人,“前日清军骑兵冲锋,你们的血性挡得住吗?二十七个弟兄,连人带刀被马蹄踏成肉泥,尸体都拼不全,这就是你们的血性?”他一步步走到张世贵面前,刀刃指着城外,“清军现在用的是集群冲锋+两翼包抄,咱们的散兵战术,就是给他们当活靶子!三排轮射不是花架子,是能织成火力网的救命招——前排开火、中排待命、后排装弹,循环往复,哪怕命中率只有三成,也能逼得骑兵减速,给咱们争取拼杀的机会!”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破而后立的决绝:“旧的血性救不了命,新的法子才能杀敌活人!今天这战术,必须练!练不成,咱们都得死在杏山!”
说罢,他亲自下场,挑了三十名士兵分成三排,手把手纠正他们的站姿:“前排半蹲,重心下沉,稳住枪托;中排直立,眼神紧盯前排,随时补位;后排弯腰,加快装弹,别磨磨蹭蹭!”他拿起一把火铳,拆解、装弹、瞄准、射击,每一个动作都慢而标准,嘴里用最精鍊的话讲解要点:“装药如喂婴,多一口炸膛,少一口饿死!瞄准就盯胸口,胸是门板头是枣,门板总比枣好打!”
可士兵们早已被饥饿和疲惫掏空了身子,动作变形得离谱:前排士兵扣动扳机时,手抖得像筛糠,子弹全打在雪地里,溅起一团雪雾;中排一个士兵慌乱中撞掉了火绳,火铳成了烧火棍,急得当场嚎哭起来,眼泪冻在脸上;后排装弹的士兵,手指冻得僵硬,半天塞不进火药筒,有的甚至把硫磺粉撒在了自己的棉甲上,吓得脸色惨白,以为自己要被炸死。
“废物!”洪志明气得一脚踹翻身边的石臼,石臼里的火药粉洒了一地,“就这模样,怎么对得起战死的弟兄?怎么守住身后的百姓!”
曹变蛟拄着戚家刀走过来,他胸口的伤还没癒合,每走一步都牵扯着伤口,脸色惨白如纸:“督师,弟兄们不是不愿练,是饿了太久,手脚不听使唤,而且这战术太过新奇,一时难以适应。要不,咱们先给弟兄们加碗粥,吃饱了再练?”
洪志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他知道曹变蛟说得对,这些士兵大多是强征入伍的农夫,没受过系统训练,再加上粮荒折磨,能拿起武器已是不易。“传令下去!”他咬牙下令,声音里带着悲壮的孤注一掷,“训练期间,每人每日多加一碗杂粮粥!这是弟兄们活命的希望,也是杏山最后的家底!练不成,大家一起饿死在这里!”
接下来的日子,杏山城内回荡着整齐的口令声与火铳的轰鸣声。洪志明穿着绯色官袍,穿梭在队列中,看到动作迟缓的,就用刀鞘拍打其肩膀,却从不用力;看到装弹错误的,就亲手拆解火铳演示,哪怕手指冻得发紫;有士兵晕倒,他立刻让人抬到避风处,喂一口热粥,醒来后亲自拍着对方的肩膀鼓励:“活着,才能杀清狗。”
有个十六岁的新兵,叫王小虎,爹是明军士兵,战死在松山,他跟着洪承畴一路突围到杏山,怀里还揣着爹留下的半块兵符。因为连续训练晕倒在地,醒来后不顾军医阻拦,挣扎着爬起来,抱着火铳跪在洪志明面前,眼泪直流:“督师,我能练!我爹是英雄,我不能给爹丢脸!就算饿死,我也要学会这保命的法子,替爹报仇!”
王小虎的誓言像一颗火星,点燃了所有人的血性。老兵们的抵触情绪渐渐消散,看着督师身先士卒,看着新兵们咬牙坚持,他们骨子里的忠勇被重新唤醒。从最初的杂乱无章,到后来的勉强成型,三排轮射的节奏越来越顺,虽然还很生疏,却已然能形成一道松散的火力屏障。洪志明又利用城墙废墟,在缺口两侧和南门处布置了三处交叉火力点,让士兵们躲在砖石掩体后面射击,最大限度减少伤亡。
这天晌午,清军又派出两百余名骑兵袭扰,马蹄声如雷,捲起漫天雪尘,朝着南门直冲而来,骑兵们挥舞着弯刀,嘴里喊着兇狠的满语,脸上满是狰狞。“三排轮射准备!交叉火力掩护!”洪志明的军令声响起。
前排士兵齐齐扣动扳机,“砰砰砰”的枪声震耳欲聋,虽然命中率不足三成,却硬生生逼得清军骑兵放慢了冲锋速度;中排士兵立刻补位,火铳轰鸣中,三名清军骑兵应声坠马,摔在雪地里抽搐了几下就没了动静;王小虎站在后排,第一次完整完成装弹、瞄准、射击的动作,子弹竟然精准击中一名清军的胸口,对方惨叫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我打中了!我打死清狗了!”王小虎兴奋地大喊,眼里闪着光。
躲在废墟后的士兵也趁机开火,子弹从不同方向射向清军,形成一张无形的火力网。清军骑兵没想到明军的火力突然变得如此密集,阵型大乱,不少人被射中,纷纷调转马头逃窜,留下了二十多具尸体和五匹受伤的战马。
“杀!”士兵们见战术奏效,士气大振,嘶吼着挥舞着刀枪发起反击,连之前抵触的张世贵都红着眼冲在最前面,一刀劈死一名掉队的清军。
洪志明站在城头,看着士兵们兴奋的脸庞,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些许,但他没有丝毫懈怠,立刻下令:“打扫战场,收缴战马和武器,加强警戒,清军绝不会善罢甘休!”
可他刚转身,“夜不收”头目赵虎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身上的棉衣沾着雪和血,显然刚经历过惊险的跟踪,脸色凝重得像块寒冰:“督师!大事不好!今日进城的难民中,有五人形迹可疑,眼神兇悍,手脚有常年握刀的厚茧,说话还带着满语口音,而且一直在西门附近徘徊,甚至偷偷丈量城门厚度,怕是清军的死士,想里应外合!”
洪志明的心猛地一沉,瞳孔骤然收缩。清军久攻不下,果然玩起了阴招!“立刻封锁四门,许进不许出!”他厉声下令,语气冷酷而高效,“赵虎,带你的人暗中监视,摸清他们的落脚点,查清是否有同夥,今夜三更,瓮中捉鳖,一个都不能跑!”
夜色渐浓,杏山城内的灯火渐渐熄灭,只有巡逻士兵的火把在寒风中摇曳。暗处,一道道黑影如鬼魅般穿梭,一场肃清内鬼的生死较量,即将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