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朔风卷着鹅毛大雪,将杏山堡裹进一片苍茫的白。城墙之上,明军士兵蜷缩在雉堞后,冻得发紫的手指死死攥着武器,有的士兵指尖早已冻裂,血痂混着冰雪凝成硬块,连弓弦都拉不直。口中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黏在胡须和眉毛上,人人脸上都带着麻木的疲惫,唯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濒死的恐惧。
洪志明拄着佩刀,站在西南角城墙的缺口旁,左腿的箭伤在寒风中如针扎般刺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伤口,闷疼得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强撑着意识,粗糙的手掌按在冰冷的城砖上,指尖能摸到砖石的裂痕,那是历年战事留下的印记,也是这座城池摇摇欲坠的佐证。身后,曹变蛟浑身浴血,肩上的箭伤仅用布条草草裹住,暗红的血渍早已浸透布料,在雪地里拖出一道蜿蜒的痕迹,手中的戚家刀攥得指节发白,刀身还滴着未干的血珠,眼神里的杀意如寒星般锐利,却难掩失血过多的眩晕,身体时不时微微摇晃。
“督师,按您的吩咐,西南角的防御已故意削弱,火油和柴草都埋在了街道两侧的民房地基下,引线用浸油的麻布裹着,能延迟燃烧。”祖大弼快步走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虽已信服洪志明,却仍对这“诈败诱敌”的计策心存忐忑——杏山仅剩五千余兵力,且半数是伤兵,粮草断绝,一旦失手,便是万劫不复。他身上的山文甲锈迹斑斑,甲片边缘磨损严重,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棉絮,寒风顺着缝隙往里灌,冻得他牙关打颤。
洪志明点点头,目光扫过城墙上的士兵,他们大多面带惧色,嘴唇哆嗦着,有的年轻士兵悄悄抹着眼泪,嘴里低声念叨着爹娘的名字。这不能怪他们,连日的苦战、粮草的断绝、清军的兇悍,早已磨尽了他们的底气。空气中瀰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混着硝烟、粪便和腐烂尸体的恶臭,令人作呕。他深吸一口气,沙哑却有力的嗓音穿透风雪:“弟兄们!清军以为我们已是强弩之末,以为我们会坐以待毙!但我告诉你们,今日,我们就要让他们知道,大明的军人,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也能让他们付出血的代价!”
他指向城外,语气里满是决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火的重量:“西南角的缺口,是我们给清狗挖的坟墓!等他们入城,便是他们的死期!今日,我们为死去的袍泽报仇,为身后的百姓雪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士兵们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张狗剩临死前“督师守住杏山”的嘱讬,王二胸口插着长矛的模样,在脑海中清晰浮现,悲痛化为熊熊怒火,嘶哑的嘶吼声冲破喉咙,在风雪中回荡:“杀清狗!报仇雪恨!”
三更时分,清军大营突然响起震天的号角,济尔哈朗亲率主力,向着杏山西南角城墙猛扑而来。数十辆楯车在前开路,厚厚的牛皮被水浸透,箭矢射上去只留下浅浅的痕迹,根本无法穿透;攻城锤在数十名壮汉的推动下,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次撞击都让城墙微微震颤,砖石碎屑簌簌下落。清军士兵脸上带着悍不畏死的狰狞,踩着同伴的尸体,疯狂地向着缺口攀爬,口中喊着“杀光明狗”的叫嚣,如饿狼般扑向城池。
“放箭!扔滚石!”祖大弼厉声嘶吼,士兵们纷纷起身,箭矢和滚石如雨点般落下,却大多被楯车挡住,仅有零星几人被砸中,惨叫着跌落城下,很快就被后续的士兵淹没。清军的攻势越来越猛,缺口处的明军士兵节节败退,死伤惨重。
“佯装溃败!退入瓮城!”洪志明下令,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慌乱。士兵们按照事先部署,故意露出惊恐之色,丢盔弃甲般向着城内撤退,有的甚至故意摔倒在地,发出凄厉的哀嚎,沿途还留下几面完好的明军旗帜和几箱破损的火药,营造出军心涣散、仓皇逃窜的假象。
济尔哈朗在阵前看得真切,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果然是困兽之斗!传令下去,全军入城,生擒洪承畴者,赏千金,封百户!”他身后的亲兵立刻举起令旗,清军士兵士气大振,如潮水般湧入西南角缺口,顺着街道向着瓮城方向追击,脚步匆匆,根本没有察觉街道两侧民房里的异样。
“差不多了。”洪志明看着湧入城中的清军已过半数,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杀意,猛地挥下佩刀,“点火!”
早已埋伏在瓮城两侧民房里的士兵立刻点燃引线,“滋啦!”导火索在雪地中急速燃烧,火星拖着橘红色的轨迹,快速向着埋在地基下的火油桶蔓延。“轰隆!!!”数道冲天的火柱瞬间腾起,灼热的气浪席捲而来,将街道两侧的民房瞬间引燃,熊熊烈火形成一道翻滚跳跃的死亡火墙,将入城的清军与城外的主力彻底分割开来。
“不好!中计了!”清军前锋将领脸色大变,厉声嘶吼着下令撤退,可此时早已来不及。瓮城上方,无数裹着火油的柴草垛被扔下,火焰迅速蔓延,将整个瓮城变成一片火海。清军士兵身上的棉甲被火星引燃,瞬间就成了火人,凄厉的惨嚎声此起彼伏,有的人慌乱中互相推搡,掉进火海里被活活烧死,有的人试图冲破火墙,却被城墙上的箭矢射倒。
明军士兵从两侧的民房里冲出,眼中带着复仇的怒火,手中的长刀带着风声,收割着清军的性命。曹变蛟一马当先,戚家刀如一道闪电,所过之处,血肉横飞。一名清军白甲兵举刀格挡,被他一刀劈断手臂,紧接着一脚踹倒在地,刀锋顺势刺入胸膛,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满脸。他的眼中满是嗜血的疯狂,脑海中浮现出沈氏绣帕时的模样,浮现出王二、张狗剩的惨死,每一刀都带着无尽的恨意:“清狗!拿命来!”
洪志明也率军冲杀,他虽不善近战,却凭藉着现代军事素养,精准地指挥士兵穿插分割:“甲队堵左街口!乙队弓弩手压制右侧屋顶!丙队随我绞杀残敌!”士兵们听从号令,快速形成战术队形,将入城的清军切成数段,逐个围剿。一名清军士兵嘶吼着冲向他,他侧身避开刀锋,手中的佩刀精准地劈在对方的脖颈处,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身,刺鼻的血腥味让他胃里翻江倒海,却依旧咬牙坚持。
城墙之上,祖大弼指挥士兵向下投掷万人敌,“轰!轰!轰!”爆炸声此起彼伏,清军的惨叫声、火焰的噼啪声、刀剑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惨烈的死亡乐章。城外的济尔哈朗见状,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化作难以置信的惊骇,随即目眦欲裂,手中的马鞭狠狠抽在亲兵脸上,声嘶力竭地咆哮:“攻!给我强攻!把里面的人救出来!”
可城墙上的明军早已严阵以待,箭矢、滚石、万人敌齐发,清军的几次冲锋都死伤惨重,尸体堆积在缺口处,根本无法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入城的士兵在火海中化为焦炭。
激战直至天明,入城的三千清军几乎全军覆没,尸体堆满了街道,鲜血染红了积雪,汇成一条条暗红的溪流,在寒风中渐渐冻结。大火渐渐熄灭,空气中瀰漫着浓郁的焦糊味与血腥味,令人作呕。
洪志明站在瓮城中央,浑身浴血,疲惫地靠在墙上,看着眼前的惨状,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沉甸甸的沉重。这一场胜利,是用无数士兵的性命换来的,每一具尸体的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都是一段未了的牵挂。他脚下踩着一块焦黑的木板,上面还残留着半只烧焦的手掌,那是某个士兵最后的痕迹。
祖大弼走到他身边,眼中满是敬佩,单膝跪地:“督师神机妙算,末将心悦诚服!从今往后,杏山上下,唯督师马首是瞻!”
城墙上的士兵们纷纷跪倒,齐声高呼:“唯督师马首是瞻!”声音洪亮,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
洪志明扶起祖大弼,声音沙哑:“祖将军言重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所有弟兄用命换来的。”他顿了顿,看向城外清军撤退的方向,眼神凝重,“济尔哈朗虽败,却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们的危机,还未解除。”
就在这时,一名“夜不收”斥候急匆匆地跑来,单膝跪地,气息急促:“督师!有江南来的行商,冒死穿过清军封锁线,带来一封密信!说是江南一位姓柳的女先生,听闻督师死守孤城,感佩不已,特派人探听消息,似有深意!”
洪志明心中一动,柳姓女先生?莫非是柳如是?他没想到,自己在杏山的拚死抵抗,竟能引起江南士绅的注意。这或许,是打破困局的一丝转机。他接过密信,指尖摩挲着粗糙的信纸,心中重新燃起斗志:“传我命令,清理战场,救治伤兵,加固城墙!清狗若敢再来,我们便再打他一次落花流水!”
风雪依旧,可杏山城内的绝望气息,已被一股铁血的斗志取代。这座残破的城池,在绝境中硬生生杀出了一条生路,而洪志明知道,这只是开始,更大的挑战,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