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营军的指挥使们刚刚才从金军的阴影下逃得一命,现在又要被推回去送死,谁也不愿意。
王景龙见状大怒,上前一步喝道:
“住口!你们这群懦夫!洛帅刚刚带着几百人就打退了金军骑兵,你们三千人,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吗?!”
然而,他的怒喝并没有起到作用。
这些士兵的士气和血性,早已在皇帝逃跑、主将溃逃的那一刻,被消磨殆尽了。
张达更是满脸悲戚地对着洛尘一拜到底:
“洛帅!求您了!我们不是您的洛家军,我们上有老下有小,我们只想活命啊!请您带我们走吧!”
“请洛帅带我们走!”
三千名士兵,竟有大半跟着跪了下去,声泪俱下地哀求着。
他们将洛尘视为唯一的救命稻草,却不是希望他带领自己战斗,而是希望他带领自己逃跑。
洛尘骑在马上,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手中的枢密院公文,赋予了他至高无上的指挥权。
可他面前的,却是一群已经彻底丧失了灵魂,只剩下求生本能的行尸走肉。
他缓缓抬起手,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用期盼的眼神望着他,等待着他下达撤退的命令。
洛尘的视线扫过一张张写满恐惧与哀求的脸,最后停在了为首的张达的身上。
“走?”
一个字,让众人的哀求声戛然而止。
“你们想走到哪里去?”
洛尘的语气平淡得象是在问路,可每一个字都象一把小锤,敲在张达和周围几个指挥使的心上。
“往南走,渡过长江?”
洛尘勒着马,在他们面前缓缓踱步。
“你们觉得,金人是傻子吗?扬州若破,他们会停在长江北岸看风景?一旦他们渡江,你们觉得凭你们这两条腿,跑得过人家的铁蹄吗?”
“到时候,你们是打算在江南的山林里落草为寇,被当成贼匪剿灭?”
“而且你们有大船吗?就算你们去抢渔船,三千人又有几人能过去?几人会被金人踏成肉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还是说,你们想学那些没骨气的软蛋,跪下来投降金人,指望他们发善心,饶你们一条狗命?!”
最后一句,如同炸雷。
“你们可以去问问那些被金人俘虏的弟兄,问问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是猪狗不如!”
张达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跪在地上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斗起来。
他身后的几个指挥使,也都低下了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尴尬到了极点。
是啊,跑?
往哪儿跑?
他们只想着逃离眼前的扬州城,逃离完颜挞懒的兵锋,却根本没想过逃出去之后该怎么办。
洛尘的话,象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他们自欺欺人的幻想,将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了他们面前。
当兵的,一旦没了番号,没了归属,就成了流寇。
投降?靖康之耻才过去多久?那些被掳走的皇族、宗亲、大臣,哪个有好下场?
他们这些普通士兵,投降了就算不死,也只会成为最低等的奴隶。
一时间,整个东门城楼上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求生的本能还在叫嚣,但理智告诉他们,前方已是绝路。
看着这群人脸上由哀求转为绝望,洛尘知道,火候到了。
他语气一缓,不再那么咄咄逼逼。
“不过,我也没打算让你们现在就去西城门送死。”
这句话,象是在黑暗的绝壁上,为众人点亮了一盏油灯。
所有人都猛地抬起头,绝望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张达更是连滚带爬地膝行两步,仰着头,颤声问道:
“洛……洛帅,您的意思是?”
洛尘勒住马,目光扫过所有人。
“今晚,趁着夜色。”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你们,随我一同去夺回西城门。”
“啊?”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刚刚才从地狱的门口爬回来,现在又要主动闯进去?
“洛帅!这……”
张达的脸色又一次变得难看起来。
“听我说完。”洛尘抬手,制止了他的话。
“这一次金人并不是全面进攻,而是奇袭。”
“他们靠着骑兵快速突进从山东转战江淮,路途补给全靠抢,只要扬州不破,得不到补给的金军必然无法长期坚持。”
“只要我们夺回城门,并号令淮东各兵马前来增援,定然能够击退金人的进攻。”
“这一仗若是成了,功劳,算你们的。”
“而且,我不会让你们去打头阵,白白送命。”
洛尘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后的王景龙和那百名煞气未消的御营军。
“我的人,会冲在最前面。”
“你们要做的,很简单。跟在后面,处理那些漏网之鱼,摇旗呐喊,壮壮声势就行。”
这番话,让所有指挥使都愣住了。
还有这种好事?
让别人冲锋陷阵,自己在后面捡功劳?
他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这听起来,不象是去打仗,倒象是去武装游行。
看着他们尤豫不决的神情,洛尘抛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无法拒绝的条件。
“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不去。”
“甚至,在攻城门的时候,你们若是看到形势不对,随时可以自行离去。”
洛尘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每个字都清淅地烙印在他们心底。
“我洛尘,绝不怪罪,更不追究。”
话音落下,全场一片死寂。
张达和几个指挥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中充满了剧烈的挣扎和盘算。
这个条件,太优厚了!
优厚到让他们无法拒绝!
去,有机会搏一个天大的功劳,洗刷耻辱,重拾军人的尊严。
最关键的是,风险极低!
洛帅的人顶在前面,他们跟在后面划水就行。
万一情况不妙,还能随时开溜,洛帅亲口承诺绝不追究。
这……这简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他们想起了不久前,在广陵桥上,洛尘就是带着那几百号悍不畏死的洛家军,硬生生冲垮了金人的骑兵阵。
有那样一支不怕死的军队当先锋,夺回一座只有少量金兵把守的城门,似乎……并不是不可能?
张达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赌一把?
赢了,加官进爵,光宗耀祖!
输了,拍拍屁股走人,跟现在直接跑路,没有任何区别!
想到这里,他眼中的恐惧和尤豫,渐渐被一丝疯狂的赌性所取代。
他猛地一咬牙,对着洛尘重重叩首。
“洛帅大义!”
“末将张达,愿随洛帅,夺回西门!万死不辞!”
他这一表态,立刻引起了连锁反应。
“末将愿随洛帅死战!”
“愿为洛帅效死!”
其馀的指挥使们也纷纷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表明心迹。
他们身后的三千士兵,虽然依旧心怀畏惧,但在将官们的带领下,也稀稀拉拉地跟着喊了起来。
跪在地上的士兵们,互相搀扶着,慢慢站起身。
他们的眼神依旧迷茫,但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和绝望。
至少,他们现在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和一个……看上去风险不大的选择。
洛尘看着这群重新站起来的士兵,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要的,本就不是他们万死不辞的忠诚。
他要的,只是他们今晚能站在自己身后,充当一个人数上的威慑,一把能在关键时刻捅出去的刀。
这就够了。
他调转马头,不再看他们一眼,只对身旁的王景龙下达了命令。
“王将军。”
“末将在!”王景龙轰然应诺,他看着洛尘的背影,充满了敬佩。
三言两语,就将三千溃兵重新拧成了一股绳,这份手段,简直神乎其技!
“传令下去,让弟兄们饱餐一顿,养精蓄锐。”
洛尘的声音在夜风中传出很远,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今夜子时,全军集结。”
“随我……杀回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