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城是一座相当普通的城市,住着大量的手工匠人、水手和商队家庭。又有大量农民分散在周围的乡村里,定期会进城去采购物资。
如今,城内却充斥着大量来自天南海北的异乡法师,让海岩城的居民们都有些不适应。
法师的穿着普遍稀奇古怪。初春的气温还没回升上来,许多巫师就穿着一件袍子在外面走,露出毛茸茸的两条大腿——袍子内侧缀着附有温度恒定术的劣质宝石,用几个小时就得重新注入法力,远远没有加件衣服来得方便,但许多法师比较喜欢“用法术来解决问题”。
酒馆之中,原本充斥着大量没有封地的家族骑士,到处都是聊天打屁的粗豪气息。但如今鹰堡即将和野人开战,骑士们已经被征召离开,因此酒馆里的常客就变成了法师。
跟喜欢烈酒的骑士不同,法师们更加钟爱低度数的果酒,以至于酒馆老板不得不将地窖里的存货全部清空,重新向来自丰饶地的商队下了大笔订单。
酒喝多了,身边又都是学术同行,话匣子便打开了。
大部分法师来海岩城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掌握这笔巨额奖金的第一手信息。在这个没有互联网的世界里,很多消息靠口耳相传或书信转述是很容易失真的,必须要亲自过去确认才行。
当然,随着聚集在海岩城的法师们数量增多,映射的规模集群效应也开始出现:
大家惊讶地发现,周围的学术同行已经多到“你随便提一个课题,身边立刻会有人说我做过这个”的程度,以至于酒馆里很快便开起了学术讨论会,许多人跟同行吵得面红耳赤、眉飞色舞,恨不得立刻找个空地用法术比划一番。
还未离开的理查德大法师默默地坐在旁边喝着小酒,心里暗自吃惊不已。
外界对法师的普遍印象都是社恐,是因为法师跟大部分人都没什么共同话题。我研究的领域你们都不懂,而你们闲聊的内容我完全不感兴趣,所以还不如窝在家里搞学术。
但法师其实是很需要互相交流的职业,闭门造车很容易卡死在灵感匮乏上。同一个公会还好说,不同地方的就只能借助往返动辄数天半个月的渡鸦来传信。哪比得上如今这么多法师聚在这里,可以直接见面互相探讨学术的?
理查德甚至看到有几个认识的资深高塔巫师,都是平时难得一见的大忙人,却想不到也会跑到帝国的河湾省来。
他赶紧拿着酒杯迎了过去,热情地与对方打招呼。
相似的事情也发生在各个地方。许多法师都意识到,如今正是千载难逢的交流机会,换别人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把这么多的法师全都叫到一起去。
于是海岩城的学术讨论氛围越发浓厚,堪称是盛况空前。
有些专门服务法师的商会,比如卖施法材料的,收购卷轴的,租借渡鸦的……也都闻风而动聚集到海岩城来,美美地做这么多法师的大生意。
这些商会原本都是与施法者公会签订独家供货协议的,双方基本没有在价格上谈判扯皮过。如今卖家聚集城内互相竞争比价,倒是将价格打到比公会价还要优惠的程度,让不少法师们喜出望外,工作闲遐之馀又狠狠地采购一波。
原本负责盐岛收税的戴蒙德,随着雷恩升任法赫尔侯爵之位,也跟着开始负责整个法赫尔领地的税收工作。他敏锐地注意到,这些法师的聚集正在极大地刺激法赫尔家族的经济,连忙写信给鹰堡的雷恩请示,是否要趁势调高一波税收,让这些法师和商会狠狠地爆金币。
毕竟等到法赫尔奖结束之后,这些法师们还是要各回各家的,不爆白不爆。
渡鸦上午飞出,当天晚上便飞回鸥堡。出乎意料的是,雷恩在信中否定了他的提议,并且告诉他法赫尔奖以后每年都要进行评选,让戴蒙德“必须确保在评选期间,海岩城内的相关货物市场价格,以一个低于平时的优惠价格进行售卖”。
戴蒙德沉思起来。
这个世界当然是存在促销活动的,却没有象“双11”这种在固定时间进行的大范围促销。毕竟没有一个经济腾飞的工业强国在支撑,数量有限的货物、屈指可数的买家,以及效率低下的渠道,很难支持大规模的营销活动。
然而,法赫尔家族和宝石群岛的走私贸易关系,使得海岩城很容易就能从高精灵那边,弄到各种施法原材料与加工件;如果再利用低廉的货物价格,每年将法师卖家们也聚集到海岩城来的话……
说不定真能创造出比走私贸易还要暴富的收入来源?
既然雷恩已经下了命令,戴蒙德便叫来手下税吏,让他们最近放松查税工作,默许一些商铺依靠偷税漏税来降低成本,但谁要是敢趁机提价赚钱……哼哼。
聚集在海岩城的法师们,又是和同行尽情交流,又是各种采买购物,这段时间几乎是乐不思归,甚至都不知道有野人大军正在南方的蛇虫山脉之中蓄势待发,随时都可能侵入到海岩城这边。
数日之后,鸥堡门前的广场立柱上,终于张贴出法赫尔奖的具体信息。
法赫尔奖共分为六个奖项,其中五个奖项分别映射五大法术学派,要颁发给“最具备创新和影响力的学术成果”。再看负责评奖的委员会,有帝国的宫廷法师,有各地公会的高层,还有高塔巫师协会的元老,无一不是在学界举重若轻的大人物,因此并没有人胆敢质疑评选的公正性。
若是不提创新,“最具影响力的学术成果”的普通法师了,唯有学界的资深大佬才有机会争一争。
反而是第六项“法术贡献奖”,指明要对付正在蓄谋侵略河湾地的怨灵军团,让许多法师们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由于帝都宗教异端裁判所的存在,没人会承认自己对怨灵有所了解。但是……以法师普遍旺盛的求知欲而言,哪怕不去学习亡灵巫术的具体施展手法,大多也会偷偷摸摸在家里藏些禁书来研究理论知识,以求发挥“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作用。
论专业领域的深耕,我们肯定不如那些学术大佬,但这种纯粹依靠奇思妙想的奖项,万一我的灵感爆棚了呢?
因此,在具体评选期间,鸥堡每天都能收到大量的投稿与提名。
鸥堡的二楼大厅,已经被改造成了法赫尔奖评审委员会的工作场所。
以伯德、理查德等人组成的委员们,不仅要审核五大奖项的提名,还得将那些投稿之中看似有可行性的、却又天马行空的方案,筛选出来让人送到鹰堡去——针对法术贡献奖的投稿,比其他奖项的提名全部加起来还要多。
雷恩端坐在鹰堡的领主书房之中,翻阅着法师们的投稿。
不得不说,能在这个世界里成为法师的家伙,就跟现代能在奥赛中拿奖的选手类似,都是脑子一个比一个好用的聪明家伙。很多人提出来的方案,连雷恩这个亡灵大师都想不到。
有法师指出,怨灵和幽灵的区别在于灵外质的结构不同。纳比萘的法术配平公式,设计出针对怨灵的扰乱结界。当伪装成人类的怨灵进入结界之中时,由于体表的亡灵魔力无法平衡,伪装成人类的外表就会发生光学上的剧烈扭曲,从而失去伪装效果。
好方法,抄了!不过,纳比萘大师在晚年转行去当亡灵巫师了,帝国施法者公会虽然没有宣布他的研究资料为禁书,一般的法师也是不可能拿到手去阅读的,你这小子该不会也是亡灵巫师吧?!
雷恩拿起下一份资料。这位法师设计出了一种强力的驱散法术,能够持续对范围内的亡灵生物进行驱逐。虽然亡灵免受心灵幻术的袭扰,但这种法术却用极其巧妙的方式,借用了冥河的少量气息——所有亡灵都会本能地畏惧冥河,那是苏醒的灵魂对永眠的排斥。
这个思路简直太牛逼了,就是对亡灵巫师不太友好。如果法术被推广出去,我家这几位古英雄都会受到影响。
雷恩决定直接驳回无视。同时借鉴这个思路,改进自己的笼中鸟法咒,确保英雄们能更专心地抗击异鬼。
一切都是为了拯救这个世界啊。
另一边,狩魔猎人老穆拉克,以及刚刚赶到鹰堡的死亡祭司尼斯克,正在前往顶层领主书房的阶梯上。
“你怎么还是这样激进?”尼斯克苦苦劝说好友,“这些人不是普通平民,都是河湾地的贵族!怎么能把你的那套方法用在贵族身上呢?”
“怨灵遇到贵族就会高抬贵手吗?”穆拉克反问他道。
“怨灵不会对贵族宽恕,贵族也不会对你宽恕。”尼斯克叹气说道,“怨灵军团还没到来,我看你就要被贵族们给干掉了。”
老穆拉克对此充耳不闻,只是拉着尼斯克爬上城堡阶梯,通过骑士守卫的查验,最终来到雷恩的书房门外。
雷恩收到老穆拉克又来拜访的消息,稍微有些无语。这老头的性格既顽固又强硬,用来对付怨灵军团和异鬼是再好不过,怎么整天想着在我的地盘上跟我的人过不去呢?
“侯爵大人,我把人请过来了。”穆拉克走进领主书房,沉声说道,“这位是高级死亡祭司尼斯克·普利奇,曾经在南境的死亡神庙里服役超过十年,净化过超过一万具平民、骑士和贵族的尸体,拥有丰富的对抗亡灵的经验。”
“没有那么多。”尼斯克谦虚说道,“大概七八千具左右。”
“总之。”穆拉克硬邦邦地说道,“请您下令授权给尼斯克,对鹰堡之中所有的人使用亡灵侦测法术的权力……”
“先不急着去侦测亡灵。”雷恩示意两人坐下,将法师们的投稿丢在了桌面上,“我在海岩城向全世界的法师们,公开征集对付怨灵军团的办法,这些都是他们的投稿,你们先看看吧。”
法师?对付怨灵军团?
老穆拉克和尼斯克一个狩魔猎人一个死亡祭司,都拥有丰富的对付亡灵巫师和亡灵生物的经验,对外行人那些不切实际的奇思妙想很是不以为然。但既然领主下令,总不能直接拂了他的面子,因此也只能在书桌前面坐下,开始仔细阅读起来。
“灵外质……”穆拉克看着手里的论文,怀疑问道,“怨灵的灵外质,和幽灵的有区别吗?”
“当然有。”尼斯克惊叹说道,“灵外质是幽灵类生物用于容纳亡魂的外壳,内里的亡魂不同,外壳当然也会有所不同。但作者居然能想到去测定灵外质的具体振动频率,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方向。”
“也就是说这篇论文的作者,很有可能是一个染指亡灵巫术的异端。”穆拉克眼神凶狠起来。
“狩魔猎人,我要提醒你一下。”雷恩坐在书桌后面,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们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到对付怨灵军团的办法,而不是去审查一个身份不明的法师,究竟有没有染指过亡灵巫术。”
“退一步说,就算染指了又如何呢?这位法师有能力去掀起波及整个河湾地的亡灵天灾吗?先生们,我们此时正在面对的,是一群由野人转化而来的怨灵军团。他们数量众多,对帝国和权威毫无敬畏,渴望着将无数生者都拖入他们所处的地狱中去。”
“没错。”尼斯克表示赞成,“穆拉克,专心在当前的正事上好吗?我千里迢迢从河间地赶到这边,可不是为了帮你审查一个没有任何罪证的论文作者是不是亡灵巫师的。”
穆拉克无言以对,只能将论文作者的名字默默记在心里,嘴上说道:
“我不是专业人员,但从这篇论文的描述上看,确实有必要在鹰堡范围内布置这个所谓的‘纳比萘干扰结界’。”
“我同意。”尼斯克也点头说道,“怨灵军团无论再怎么强大,终归不可能如亡灵天灾那般迅速扩张规模,靠贵族骑士和帝国军团还是可以解决的,这或许也是为什么野人大军始终龟缩在山脉之中,至今不敢外出与河湾地联军正面作战的缘故。”
“但如果他们潜伏渗透进鹰堡之中,就能轻而易举对大军造成更严重的破坏。因此,在所有稿件之中,应该是这篇论文最有获奖的价值。”
“所有稿件?”雷恩诧异说道,“两位先生,我们还没看完投稿的十分之一呢。”
他轻轻拍了拍手,门外便有两名仆从现身,搬着堆积如山的稿件进来了。
饶是穆拉克早已习惯各种高强度的加班和工作,看到那么多的羊皮纸迭,一时也忍不住眼神发直。
将审稿的活全部丢给两人之后,雷恩施施然离开领主书房,早已等侯在门外的黛雅,立刻自觉地跟了上来。
“雷恩。”两人穿过长长的走廊,黛雅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吗?从你想出法赫尔奖开始,就已经想好要用这个方式,去避开狩魔猎人的盘查了吗?”
“既然他们喜欢做事,就给他们找点事做。”雷恩负手看着窗外,鹰堡周围的平原和远处的怒潮河,从这个高度望去尽收眼底,“艾尔琳娜说的没错,既然对方只是在尽忠职守,确实没必要直接下死手。”
“那如果那位狩魔猎人一意孤行,非要在鹰堡之中到处施展亡灵侦测法术呢?”黛雅问道。
雷恩只是斜了她一眼:
“你觉得会怎么样?”
那还用说吗?肯定是利用那些已经生出不满之心的贵族们,借他们的手将这个老狩魔猎人给除掉呗。
黛雅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喜悦,并不仅仅是因为雷恩这次没有伤害无辜的人,更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能跟上雷恩的逻辑思维,而不至于像最初相遇时的那般茫然又纯真了。
“但我觉得,也没必要真的杀他。”她快步跟在雷恩身后,“让他滚蛋就可以了。将来等到异鬼开始入侵帝国领地,宗教裁判事务所必然会站在对抗异鬼的最前线,多一个资深的狩魔专家对我们也是有利的。”
“确实是这个道理。”雷恩赞许地点点头,“黛雅,你开始长脑子了。”
“我本来就有脑子!”黛雅气得想要踢他,却看到走廊对面站着马洛恩大公爵,连忙在外人面前收敛姿态,谦逊地退到雷恩的身后去。
“公爵阁下?”雷恩淡淡问道。
“我找你有事。”马洛恩大公爵沉声说道,“跟我走。”
“恩。”雷恩走到大公爵的身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掌,按住了他的肩膀。
只见马洛恩大公爵的身体,在一瞬间就激烈地扭曲起来。它发出了超高分贝的尖啸声,仿佛正在承受某种极其残酷的刑罚,但很快声音就戛然而止,身躯也骤然坍缩下去,在地面上化为一滩浓稠的液体。
黛雅终于反应过来,赶紧拦在雷恩身前,惊声问道:
“这是……”
“怨灵。”雷恩饶有兴致地摸着下巴,“我原本打算夺取这个怨灵的控制权,却没想到它居然能在我的手下自杀……哦,既然伪装成大公爵来接近我,多半是抱着舍身刺杀的目的,会有这种手段也不奇怪。啧,刚才怎么没想到呢。”
“它要行刺你?”黛雅猛地反应过来,“也就是说……”
话音未落,下方就传来嘈杂的声音,伴随着骑士的闷哼、喊杀和吼叫声。
有敌人入侵鹰堡!
“不知道大公爵和军团长死了没有。”雷恩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吩咐说道,“先去看看。”
两人沿着城堡阶梯来到下层,便看见马洛恩大公爵捂着胸口,脸色已经化为幽蓝,俨然是中了某种致命的剧毒,口鼻中开始往外溢出血来。
行凶者是一名怨灵刺客,伪装成了某个贵族的模样来参加聚会,此时已经被护卫骑士乱剑劈倒,利剑在它柔软的灵外质表面被卸力滑开。
“该死的怨灵!”同样闻声从楼上赶下来的穆拉克和尼斯克,两人也在第一时间出手。
穆拉克向天花板上砸去一个瓶子,高浓度的净化圣水在头顶爆开洒落,溅射在怨灵刺客的身上,顿时尤如浓硫酸般猛烈地烧融进去。尼斯克趁机施展净化法术,想要将这个怨灵彻底捕获,但对方的身躯很快就剧烈扭曲,坍缩,塌陷,最后在原地留下一滩半透明的灵质。
马洛恩家族的法术顾问,也气急败坏地从楼下赶了过来。他的职责和骑士护卫们一致,都是要保护公爵阁下免于法术和刀剑的刺杀,可惜刚才马洛恩大公爵要跟亲信贵族们谈论要事,不允许他这个雇佣法师在现场旁听,因此将他赶到楼下喝酒去了。
如今大公爵遭到刺杀,马洛恩家族无法核实是不是大公爵的命令,必然要追究他当时不在现场的责任!
周围的骑士护卫们也是如丧考妣。封君被刺杀而死,他们的前途已经彻底黯淡了。与会的贵族们脸色苍白地缩在角落,警剔地打量着周围的每一个人,生怕他们也是由怨灵伪装而成的。
“请您立刻下令全城戒严!”穆拉克只是看了一眼尸体,便转头跟雷恩说道,“怨灵军团正在大规模地渗透鹰堡,必须将所有人集中起来!”
“黛雅?”雷恩转头吩咐。
“好的,我立刻就去。”黛雅急忙转身就走。
尼斯克开始施展亡灵侦测法术。淡淡的光华落在众人身上,并没有露出任何异样,唯独地上怨灵刺客留下来的灵质,迅速转为了深沉的玫红色,仿佛极其浓稠的血浆。
“看来这里没有怨灵刺客了。”雷恩面无表情地道,“各位,请照顾好大公爵,我还要去确认军团长的情况。”
说完,他就毫不尤豫地转身离开,只留下贵族和骑士们在房间里面面相觑,看着身躯已经冰凉下来的大公爵,一时间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