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福顺号”沿着京杭大运河缓缓南下，将北方的严寒与血腥远远抛在身后。越往南，河面的冰层越薄，直至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浑浊的波涛与湿润的水汽。
底舱里空气污浊，苏夜白蜷缩在角落，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实则脑海中不断梳理著纷乱的线索。父亲的遗书、琉璃珠、“蚁巢”、冯雪斋暧昧的态度、冯青珞诡异的相助与警告还有那最新的谜题——“泥菩萨”。
这“泥菩萨”是何物？是一个人？一个代号？还是一个组织？与“蚁巢”又是什么关系？冯青珞特意提及，必然极其重要。
他偶尔也会观察同舱的旅人。多是些南下的商贩、投亲的百姓，也有几个眼神游移、不太安分的汉子，但似乎并未有专门冲他而来的眼线。冯雪斋的追捕，暂时还未蔓延到这南下的漕船之上。
经过十余日的颠簸，漕船终于驶入了江宁府地界，远远的，已能望见南京城巍峨的轮廓。作为大明的留都，南京城垣壮阔，宫阙俨然，虽无北京城的肃杀威严，却自有一番江南的富庶繁华与历史的厚重沉淀。
船在江东门外的码头靠岸。苏夜白随着人流踏上坚实的土地，深吸了一口南方湿润清冷的空气。他此刻一身粗布棉袍，脸上刻意抹了些煤灰，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他没有急于进城，而是在码头区找了个最简陋的茶摊，要了一碗粗茶，慢慢啜饮，耳朵却竖着，捕捉著周围力夫、商贩们的闲聊。
“听说了吗？秦淮河那边最近不太平，又淹死了一个，捞上来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个裂开的泥娃娃，邪门得很！”一个挑夫模样的汉子对同伴说道。
“可不是嘛！这都第三个了！都说是在哪得罪了‘泥菩萨’，遭了报应！”同伴压低声音回应。
泥菩萨！
苏夜白端茶的手微微一顿，心神凛然。果然，这“泥菩萨”在南京并非空穴来风，而且似乎与命案牵连！
他不动声色，继续倾听。
“唉，这些怪力乱神的事，谁说得清？不过最近城里是有点不太平，前几天应天府还封了颜料库街那边的一家旧画铺，据说是扯上了前朝的什么案子”
前朝案子？旧画铺？
苏夜白心中一动。工部侍郎张大人是当朝官员，但其案是否与前朝秘辛有关？而画铺让他不由得想起刘灯笼匠那被裱糊的人皮，需要极高的裱糊手艺，这与书画装裱，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处。
他放下几文茶钱，起身离开茶摊。目标明确——先去秦淮河附近打听“泥菩萨”的详情，再去那被封的旧画铺附近查探。
南京城远比北京显得慵懒而繁华，街道上车水马龙，商铺鳞次栉比，吴侬软语不绝于耳。但在这片繁华之下，苏夜白却能感受到一种与北京相似的、隐藏在阴影里的暗流。
他沿着秦淮河行走，河上画舫如织，笙歌隐隐，与岸边市井的喧嚣交织在一起。他专找那些年纪大的、在河边讨生活多年的老人打听。
起初，提到“泥菩萨”，人们都讳莫如深，连连摆手。直到他找到一位在河边修补渔网的老船工，许下些铜钱，老船工才眯著昏花的眼睛，压低声音道：
“后生，莫打听这些那‘泥菩萨’，不是咱们能招惹的。是以前水陆码头帮会里供的一个邪神，早些年销声匿迹了，不知怎么最近又有人提起那几个淹死的人，都有人说，死前见过一个抱着泥娃娃的怪人”
抱着泥娃娃的怪人？
苏夜白记下这个特征，又问道：“老伯可知颜料库街那边，有家被封的画铺？”
老船工想了想：“哦，你说‘墨韵斋’啊？老字号了，东家是个怪老头，脾气倔得很。前些日子不知怎的，被官差封了门，说是私藏前朝逆党的东西？谁知道呢，这南京城里，前朝的东西多了去了”
问清了“墨韵斋”的具体位置，苏夜白谢过老船工，离开了秦淮河畔。
当他按照地址找到颜料库街时，却发现“墨韵斋”所在的巷口，竟有两个穿着号衣的应天府衙役看守着！寻常封门查案，绝无此等戒备。
这画铺，绝不简单！
苏夜白没有靠近，只在远处观察。画铺门上的封条是新的，但铺子旁边的墙壁似乎有些水渍浸染的痕迹，与周围干燥的墙面格格不入。
他绕到画铺后巷。这里更加僻静，堆放著杂物。后墙有一扇小窗，窗棂有被撬动过的细微痕迹！
有人先他一步，潜入过这里！
是“蚁巢”的人？还是其他势力？
苏夜白心中警惕大增。他看了看天色，已是黄昏。他决定入夜后再来一探究竟。
他在附近找了家不起眼的小客栈住下，养精蓄锐。
子时过后，南京城陷入沉睡，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偶尔响起。苏夜白换上一身深色衣物，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再次来到“墨韵斋”后巷。
他仔细检查了那扇小窗，确认撬痕很新，而且手法专业。他依样画葫芦，用随身的小刀拨开窗闩，轻盈地翻入室内。
画铺内一片狼藉，显然被多次搜查过。破碎的画轴、倾倒的桌椅、散落一地的颜料和纸张。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灰尘的味道。
苏夜白点燃一支小巧的蜡烛，用手拢著光，仔细搜寻。官方搜查，目标明确，往往注重文书、证物，但可能会忽略一些更隐秘的细节。
他在一堆被撕碎的画稿中发现了几张残片，上面用极其隐晦的笔法，画著一些扭曲的符文，与那十二盏金箔镇邪灯上的符文，有七八分相似！
果然与此有关！
他继续搜寻，在墙角一个被挪开的、原本放置画缸的痕迹下，发现了一块松动的地砖。撬开地砖，下面是一个小小的空格，里面放著一本薄薄的、封面无字的册子。
他心中一喜，正要拿起册子。
突然！
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瓦片被踩动的脆响！来自屋顶！
有人！
苏夜白瞬间吹灭蜡烛，身体紧贴墙壁，屏住呼吸。
黑暗中，一道黑影如同蝙蝠般从屋顶的破洞悄无声息地滑落，落地无声。那黑影目标明确，直扑他刚才发现的地砖空格位置！
黑影摸索了一下，发现册子已不在，立刻意识到房中有人！
“嗤！”
一道锐利的破空声直袭苏夜白面门！
苏夜白早有防备，猛地偏头，一枚冰冷的菱形飞镖擦着他的耳畔钉入身后的墙壁！
他不再隐藏，揉身而上，黑暗中听风辨位，一拳砸向对方胸腹！
那黑影身手极为敏捷，侧身避开，反手一记手刀劈向苏夜白脖颈，招式狠辣，竟是军中搏杀之术！
两人在黑暗的画铺内无声地交手数招，拳脚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对方力量极大，招式老辣，苏夜白腿伤未愈，渐渐落于下风。
缠斗中，苏夜白的手无意间碰到了对方的手臂，触手处，感觉到对方小臂上似乎绑着某种硬物，形状像是一个小小的、坚硬的娃娃？
泥菩萨？！
就在他分神之际，对方一记重腿扫在他的伤腿上！
剧痛传来，苏夜白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撞翻了一张桌子，杂物哗啦作响。
外面的衙役被惊动，传来呼喝声和奔跑的脚步声：“什么声音？里面有人！”
那黑影见状，不再恋战，虚晃一招，身形一纵，便从后窗窜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苏夜白强忍腿痛，不敢停留，抓起那本无字册子塞入怀中，也从后窗翻出，沿着漆黑的巷道奋力狂奔。
身后，是衙役们嘈杂的追赶声和灯笼晃动的光影。
他刚拐过一个街角，突然，旁边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猛地伸出，将他一把拽了进去！
门迅速关上，将外面的喧嚣隔绝。
黑暗中，苏夜白被人紧紧捂住口鼻，一股淡淡的、熟悉的冷冽海棠香，钻入他的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