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雪斋虽走,那“随传随到,格杀勿论”的警告,却如同冰锥,悬在苏夜白头顶,寒意刺骨。
“他这是在划界,也是在拖延。”徐光启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雪,声音低沉,“他给你划下了一条线——留在京城,在他的眼皮底下,或许暂时无事。一旦你想越界,杀机立至。”
苏夜白擦紧怀中父亲的遗书,那单薄的纸张此刻却重若千钧。“老师,学生不能坐以待毙。‘蚁巢’在暗,我在明,留在京师,如同瓮中之鳖。赵七不能白死,苏家的血仇,也不能不报!”
他必须离开!必须去找到更多“蚁巢”的线索,找到他们无法抹除的证据。父亲的遗书指向了工部旧案和煤山秘辛,但这一切的源头,或许需要跳出京城这个巨大的牢笼才能看清。
徐光启转过身,苍老的脸上神色变幻,最终化为一声叹息:“老夫知道拦不住你。冯雪斋看似网开一面,实则布下了天罗地网,京城九门,此刻必有锦衣卫严加盘查,你如何出得去?”
苏夜白的目光落在书案上那局被冯雪斋改动过的残棋,黑子那一落,看似平衡局势,实则将白棋的一条大龙隐隐逼入绝境。他心中一动,冯雪斋此举,是否也是一种隐晦的提示?绝境之中,必有缝隙。
“学生自有办法。”苏夜白眼神坚定,“只是离京之后,恐要连累老师”
徐光启摆摆手,打断了他:“老夫乃朝廷命官,天子近臣,冯雪斋没有确凿证据,不敢动我。看书君 醉歆璋結耕欣哙倒是你”他走到书架旁,从一个暗匣中取出一枚巴掌大的乌木令牌,上面刻着复杂的云纹,中间是一个“通”字。
“这是老夫门生故吏的信物,你带在身上。若在南方遇到难处,可去南京国子监寻一位姓李的司业,他或可助你一臂之力。”他将令牌塞入苏夜白手中,又取了些散碎银两和一套干淨的粗布棉袍。“换上衣服,处理干淨伤口。今夜就走,趁冯雪斋以为你不敢动,或以为我会将你藏匿府中之时,方有一线生机。”
苏夜白没有推辞,他知道此刻不是客气的时候。他迅速换上棉袍,将琉璃珠、父亲遗书、乌木令牌仔细贴身藏好,又将徐光启给的金疮药重新包紮了腿伤。
“老师,学生离京,欲往南京。”苏夜白说出自己的打算,“工部侍郎案的卷宗,或许在南京留有副本。‘永昌号’范家根基在山西,但其南北货殖,南京亦是枢纽。学生想去碰碰运气。”
徐光启点点头:“南京鱼龙混杂,既是前朝旧都,亦是各方势力交织之所,确有可能找到‘蚁巢’的蛛丝马迹。一切小心。”
子时将至,风雪未歇。
苏夜白拒绝了徐光启安排车马的提议,那太过显眼。他再次来到那处侧墙下,对着徐光启深深一揖:“老师保重!”
随即,他深吸一口气,忍着腿痛,再次翻越而出,身影融入墙外无边的黑暗与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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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九门果然戒备森严。秒章节小税王 追嶵辛蟑踕尤其是通往南方的崇文门、正阳门,灯火通明,锦衣卫的缇骑明显增多,对任何形迹可疑之人严加盘查,甚至不少马车都被勒令打开厢门查看。
苏夜白没有试图硬闯。他凭藉着对京城底层街巷的熟悉,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在靠近城墙的贫民区穿梭。这里污水横流,棚屋低矮,是官差们最不愿深入的地方。
他的目标,是东南方向的东便门。此门并非主门,多走运河水道、粪车杂物,守备相对松懈,且多有依靠偷运私货、夹带人客为生的灰色人物。
在一处散发着浓烈腌臜气味的城墙根下,他找到了一个挂着破旧昏黄灯笼的窝棚。棚子口,一个裹着破烂棉袄、揣着手的干瘦老头,正缩在背风的角落打盹,像一只成了精的老鼠。
苏夜白走上前,将一小块碎银子放在老头脚边。
老头眼皮都没抬,含糊道:“风紧,扯呼不易。”
“不走远,就出个城。”苏夜白低声道。
老头终于睁开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一下苏夜白,尤其在他腿上的伤处停留了一瞬,嘿嘿一笑:“官面上的麻烦?”
“私怨。”苏夜白面不改色。
老头不再多问,用脚将银子拨拉到身后阴影里,站起身,佝偻着背:“跟我来。”
他带着苏夜白,钻进窝棚后面一条更加狭窄、堆满垃圾的夹道,七拐八绕,来到城墙根下一处坍塌了半边的排水涵洞前。洞口被一些枯枝烂叶勉强遮掩着,仅容一人匍匐通过。洞内漆黑,散发着刺鼻的恶臭。
“从这儿出去,外面是护城河的野滩,自己小心水鬼和冰窟窿。”老头指了指洞口,便不再理会,揣着手又缩回了他的角落。
水鬼,指的既是真正的溺死鬼,也是指在城外干着杀人越货勾当的匪徒。
苏夜白没有犹豫,俯身便钻了进去。涵洞内冰冷刺骨,污秽的泥水浸透了他的衣裤,恶臭几乎令人窒息。他咬紧牙关,凭藉着一点微弱的光感和方向感,在黑暗中艰难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传来微弱的风雪声和一丝光亮。他奋力爬出洞口,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沫湧入肺中,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此刻正处在结了一层薄冰的护城河边缘,回头望去,北京城巨大的黑色轮廓在风雪中沉默矗立,如同一个吞噬一切的巨兽。城墙上的灯火,显得遥远而冷漠。
他成功了!他逃出了京城!
但苏夜白没有丝毫松懈。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冯雪斋发现他失踪后,追捕的网会立刻撒向京城周边,甚至通往南方的各条官道、水路。
他必须尽快远离!
辨认了一下方向,他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沿着护城河,向着东南方向的通州码头蹒跚而行。那里是漕运枢纽,商船云集,混上一条南下的船,是他目前最好的选择。
风雪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彷彿要将他这个微不足道的逃亡者彻底吞没。
就在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时,前方一座废弃的石桥桥洞里,隐约有一点火光闪烁。
苏夜白心中一紧,立刻伏低身体,隐在一块巨石之后,屏息观察。
桥洞下,似乎有一个人影,正蜷缩在篝火旁。
是偶然在此躲避风雪的流民?还是等待着他的杀手?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借着风雪和夜色的掩护,终于看清了那人的侧影。
一袭素白衣裙,在火光下泛着淡淡的暖光。
青罗伞,静静地靠在桥洞的石壁上。
冯青珞!
她竟然在这里!是在等他?还是巧合?
苏夜白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这位身份诡异、敌友难分的冯家小姐,此刻出现在他逃亡的路上,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蚁巢”派来的索命无常?还是
他握紧了袖中的小刀,缓缓从巨石后走了出来。
篝火旁,冯青珞似乎早已察觉他的到来,缓缓抬起头。跳动的火焰映在她那张精致却冰冷的脸上,明暗不定。
她看着浑身污秽、狼狈不堪的苏夜白,清澈冰冷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波澜。
她伸出纤白的手指,指了指篝火对面,一个用干淨荷叶包裹的物件,又指了指苏夜白受伤的腿。
荷叶里,传出淡淡的食物香气和药草味道。
然后,她便不再看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跳跃的火焰,彷彿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