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的钟鼓声在咸阳宫的阙楼间散尽,嬴政的口谕随谒者传至各宫:“诸公主即刻入章台宫宣室殿议事,不得迟滞。”
章台宫为秦宫内核,宣室殿更是帝王议事重地,历来只召重臣、皇子,公主们罕有踏足之机。
消息传开,各宫震动,公主们匆匆整束衣冠,按规制由掖庭令引导,沿复道穿行至章台宫。
晨光通过宣室殿的菱花窗,落在青玉铺就的地面上,映得殿内梁柱上的金漆纹样愈发沉厚。
嬴阴嫚身着曲裾深衣,腰束玉环,步履轻快却不失端庄。
此刻听闻父皇召议,胸腔里满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嬴清樾紧随其后,一身素色缣衣,裙摆绣着低调的云纹。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眼底情绪,步履平稳无波。
仿佛只是踏入一座寻常宫苑,与身旁几位面带忐忑的公主形成鲜明对比。
众公主按长幼排定,在殿中依次站定,齐齐躬身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嬴政高坐于殿上的髹漆龙椅,身前设着青铜案几,案上堆着简牍,他抬手沉声道:“平身。声音通过空旷的大殿传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待众公主起身,嬴政目光扫过殿中诸女,目光在嬴阴嫚发亮的眼底稍作停留,又掠过嬴清樾平静的神色,最终落在所有人身上。
“今日召你们入章台,非为宴饮,实为储位之事。”
此言一出,宣室殿内瞬间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嬴阴嫚猛地挺直脊背,眼中兴奋几乎要溢出来,双手下意识攥紧了衣袂,唇角微扬,显然早已盼着这一刻。
而嬴清樾依旧垂眸而立,指尖轻轻拂过袖口的针脚,神色淡然如旧,仿佛殿中议论的并非关乎大秦命脉的储君之选,只是寻常家事。
嬴政看着女儿们各异的神色,语气未变:“大秦基业,需得贤能者守之。你们皆是嬴氏血脉,今日便要听听你们的想法。”
宣室殿内声息渐止,嬴政眸光沉凝如渊,忽发一问,声震殿宇:“诸女且言,权者何物?权之所出,又在何方? ”
此言既出,众公主皆敛容低眉,思忖不已。
嬴阴嫚先敛了先前激昂,上前半步躬身对曰:“父皇!儿臣以为,权乃驭世之器,掌生杀、决朝堂、统万邦之威也。”
“其出在天授正统,在嬴氏血脉,在父皇之钦赐,是与生俱来的尊荣,亦是不可辞的社稷之责!”
二公主嬴姝继之而起,语气恭谨:“妹妹所言不差,然儿臣以为,权亦是镇国之柱。”
“无威则难安朝野,无权则难定四方,其出亦在百官之拥戴、律法之支撑。”
“父皇,儿臣以为”
“父皇,儿臣愚钝,其出在父皇之圣明,儿臣唯愿追随父皇,不负嬴氏之名。”
其馀公主亦纷纷开口,或言权在威德,或论权出法度,或称权系传承,言辞间各有阐发。
少则数句,多则十馀言。
嬴政目光扫过众女,最终落在始终静立的嬴清樾身上:“清樾,汝何言?”
嬴清樾敛衽躬身,语气平淡无波,只寥寥数字:“权者,安民之责。权出,民心与实绩。”
话音刚落,殿内微静。
嬴政目光落在她身上时,竟一时有些恍惚。
这个女儿素来沉静寡言,常年居于偏宫,不争不抢,存在感低得近乎让他忽略。
方才那寥寥数语,平淡得无甚力道,既无阴嫚的激昂锐气,也无其他公主的旁征博引,只一句安民之责,民心实绩,寻常得如同随口应答。
他暗自摇头。
这般低调内敛,连立论都透着平和,与天幕所言手段果决的昭圣帝判若两人。
嬴政本就对她无甚深刻印象,此刻更觉她绝非那能搅动朝堂,执掌天下的人选。
天幕之说纵有几分玄妙,想来也不会应在这般不起眼的女儿身上。
一念掠过,嬴政便彻底将嬴清樾抛诸脑后,连多馀的点评都未曾给予,只抬了抬手,语气淡漠:“既已言尽,便各自退下吧。”
话落,嬴阴嫚率先上前,一改方才议事时的激昂模样,几步走到嬴政案前,屈膝行了个轻快的礼,语气带着几分娇憨:
“父皇,儿臣方才所言,您可听进心里去了?”
说罢,她双手轻轻拉住父皇的衣袖,晃了晃:“儿臣知道父皇属意有大秦风骨之人,儿臣定会好好表现,绝不姑负父皇的期许!”
嬴政被她这番撒娇闹得眉心舒展了些,抬手虚点了点她的额头,“毛躁性子,还需沉稳些。”
“儿臣听父皇的!”嬴阴嫚立刻应下,见父皇神色松动,这才喜滋滋地敛衽告退。
走到殿门口时,还不忘回头,对着高坐殿上的嬴政挥了挥手,脆生生道:“父皇可要好好保重龙体!儿臣可想你长命百岁呢!”
直至殿门缓缓合上,那娇俏的声音才渐渐远去。
嬴政望着殿门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眼底却仍有考量。
而侍立一旁的赵高,将这父女间的交互看在眼里,躬身的姿态愈发恭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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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殿的队伍沿章台宫复道缓缓前行,嬴清樾走在偏后位置,素色裙摆扫过青石板,无声无息。
她垂着眼帘,耳畔还回响着方才宣室殿内的议论。
姐妹们言正统,论威德,说律法,句句不离帝王尊荣与朝堂权术,却少有人真正触碰到根本。
在她看来,所谓权力,民心,实绩,根源皆在一个“民”字。
民如水,能载舟,亦能复舟,这话并非虚言。
帝王的权柄从不是血脉赋予的尊荣,也不是律法堆砌的威势,而是百姓心甘情愿的托付。
所谓实绩,从来不是拓土开疆的虚名,而是让黎庶有田耕,有衣穿,有饭吃的实在。
民心所向。
你若真心为他们遮风挡雨,他们便会将你高高举过头顶,让你立于万万人之上,这才是最稳固的权柄。
你若轻贱他们的生计,漠视他们的苦难,纵有雷霆之威、正统之名,也终会被掀翻在地,化为尘埃。
这些念头在她心中静静流转,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淡然无波的模样。
她知道,此刻在父皇眼中,在赵高心里,在所有姐妹看来,她不过是个不起眼的、无争无求的公主。
可这又何妨?
嬴清樾抬眸望了眼远处咸阳城的炊烟,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光芒,随即又归于平静,步履沉稳地走向自己的偏宫。
真正的根基。
从不在朝堂的议论里。
而在大秦的千村万落,亿兆生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