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死了。
小草是这么认为的。
水叔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首领龙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巫是这么认为的。
瑶部落所有人是这么认为的。
便是连李洛也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瑶部落的人为木子举行了葬礼，简单的葬礼，寻常的葬礼。
在大荒求存的人，从来与死亡为伴，所以年纪小小就算成年，老人极少，寿命也不高，死亡很常见，葬礼很寻常。
木子的离去，没有太多的哭声，不是没人悲伤，而是悲伤在大荒里从来不以声诉，而沉默以承。
瑶部落的传统葬法，是山葬。
当日，小草带李洛参观部落时，介绍了很多地方，但，有些地方没有介绍到，比如。
葬室，或者说，葬洞。
那是一个位于山腹深处，一个天然形成的大穴，穴中，还有一个洞，垂直的洞，深不见底的洞。
瑶部落自定居此地以来，从古至今，皆是将死者放入洞中，归于山腹深处，与这座山，与这片荒，与天地同眠。
没人觉得不对。
自古如此。
而李洛，他现在状态很特殊，葬礼开始时，他就跟在人群之后，他依然如同行尸走肉般，眼睛睁着，却象看不到任何东西，脚步挪着，机械的跟着众人身后。
无论小草，水叔他们，包括巫，都曾尝试喊过他，但他都没有一点反应……
葬礼既无繁礼，也无长辞。
木子的躯体被简简单单地裹好，在举着火把的巫带领下，抬到葬洞口。
众人围成一圈，静默无语。
小草唱了一首歌，只有语调，没有词的歌，如果，李洛这时还有意识，会发现，和当日，木子见到雷劈焦黑如炭的他，听闻到他微弱的心跳后，所发出吟唱歌谣般的呼唤，与这歌，很相似。
唱完。
首领龙抬手，水叔他们用长长的草绳，缓缓将木子的身躯放下洞中。
依然没有哭声，也没有呼号，只有风声，自洞底深处升起，带着难言的寒意，吹在每个人的脸上，吹得干涩。
李洛站在人群最后，仍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的眼还是空洞的，脸上也一片空白，象是身体中的魂被什么掏空了，只剩一个空壳在风中立着。
葬礼结束。
人群陆续离开，脚步声逐渐远离。
李洛仍还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
小草注意到这点，返回，叫他，没有应，拉他，也没有反应，她看着他脖子上佩戴着的一颗红色小石子，眼泪又一下涌上来，忍住不落，咬唇又将什么咽下。
她握住他的手，冰冷的，僵硬的手，恳求的。
“洛，走吧。”
李洛仍是没动，小草没有放手，也没有再开口，陪着他，站着，看着，远处那噬人的黑洞，葬洞，她从小，最怕的就是这里了。
许久。
李洛才忽地动了，不是清醒，不是挣脱，而是依然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僵硬地转身离开。
他沿着洞道走着。
身后，又有一缕风吹来，拂起他那头白发，他没有转身，跟着他，看着他的小草也没有转身。
他就这样走到后山涯壁。
回到木子的石室，里边所有东西还在，木子所有的东西，但，却有了种空荡荡的感觉。
李洛在干草堆躺下。
上头还残留着一缕淡淡的清香，那是木子身上独有的香气，如草木初生，如清风拂面的轻柔。
他自这里第一次苏醒所闻便是那香，现在，他又伴着那香入眠。
他闭上双目，熟睡了过去，无梦。
小草看了他许久，直至天黑入夜，有人找她，才悄悄离去。
……
这是一处未知之境。
这里无比的寒冷。
那寒，非尘世风霜之寒，而是绝对的，如坟般的死寂之寒，连空气都象可以冻结凝住。
这里也很黑。
漆黑，无光无影的，象一切都能吞噬掉的黑，然而，在无垠的漆黑中，某处，却浮着一片显眼的光。
微弱的，暗淡的，在这绝灭般的暗里，很是夺目。
那是一整片奇异的会发光的植株，它们生长在这寒境深处，自成一方微光天地。
叶呈青灰，像被岁月风霜侵蚀而成，茎节蜿蜒，如蛇伏地，缠绕交错。
有风吹来，叶片轻轻颤动，亮起星火般的荧光。
光不盛，却透着某种生命极限边缘的顽光，有如垂死之火，却始终未熄。
这些植株，与当日木子喂给李洛的草药，很象，非常的像，行像，最大不同就在于光，这里的植株，生于黑暗，长于绝境，自体流光。
当日，木子为什么打算将那植株喂给李洛，因为，她觉得那植株能救濒死的李洛，而她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因为，多年前，那是她将死的阿母找到的。
木子就一直记着。
这片植株中，微光的中央，还有一个少女，静静躺着的少女，她一动不动躺着，像被寒意封住了所有气息，也象她本来就没有气息。
只剩下一个静静的躯体，轻轻安卧在光影之中。
不过。
她原本小麦般健康的肌肤逐渐开始泛白，散落在叶片间的发丝，有雪白的冰霜慢慢复上，修长的睫毛缓缓凝成剔透的冰晶。
时间在这处漆黑寒境失去了意义。
只有那些微光植物一息一吐的幽亮，象在无限黑暗中孤单地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
在某个无声的瞬间。
不知是否是错觉，少女的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那起伏轻若无物，如被微风拂动。
同一时刻。
在那片彻底无光，无底深渊般的黑暗里，不知隔着多远，不知沉于多深，漆黑之中，有什么动了下，从而有风形成，有震荡形成，恐怖到无以复加的气息浮现。
接着。
在那深不见底的暗里，有隐约的金芒，缓缓浮起，是的，是浮起，而不是浮现，慢慢浮起，那是一双瞳，一双巨大无比的黄金瞳，瞳孔是竖着的。
它缓缓展开，象一个沉睡万古的存在，在黑暗边缘重新睁眼，静默，凝视，像能跨越无尽空间，注视到那片发光植株中静躺着的少女。
这一瞬。
光与暗的界限，于此刻碰触，生命与死亡的边缘，于此刻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