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芹的疲惫，是家庭内部无声的警报，而韩东所居住公安处家属院，则像一个小小的社会细胞，同样无法逃脱“大跃进”浪潮的全面渗透。
运动似乎正从工厂、学校、田间地头，一步步逼近这些原本相对平静、以柴米油盐为主要旋律的生活单元。
最初的迹象，是院门口那块熟悉的黑板报。
以前上面多是通知开会、提醒防火防盗、或者表扬一下院里卫生先进户的内容。
但现在，黑板报被彻底改头换面。
用彩色粉笔粗重地写上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家属院也要为‘大跃进’做贡献！”等醒目标语。
旁边还画着粗糙的炼钢炉、麦穗和齿轮图案。
版面被分割成几个小块，分别记录着各楼栋“除西害”的战果排名、支援“献铜献铁”的进度。
甚至还有一期专题，介绍某某家的双职工如何“舍小家顾大家”，加班加点奋战在“跃进”第一线的事迹。
紧接着，各种形式的“动员”接踵而至。
先是街道办那边在院里空地上召开了全体家属大会。
主任不再是以前那个和蔼可亲的李叔，而是换成了一个嗓门洪亮、充满干劲的年轻女干部。
她站在用两张八仙桌拼成的临时讲台上，挥舞着胳膊，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慷慨激昂地做动员报告。
“同志们，家属们，现在全国上下都是一片热火朝天，咱们公安家属院，虽然不首接炼钢种地，但我们是坚强的后盾！”
“我们的丈夫、儿子在前方保卫铁安全，保卫物资安全，保卫人民安全，我们在家属院，也要贡献自己的力量！”她详细布置了任务。”
“各户要彻底清扫卫生，巩固“除西害”成果，决不能让家属院成为卫生死角；要积极响应“献铜献铁”号召。”
“把家里闲置的、废弃的金属物品都找出来，支援“钢铁元帅”；要搞好邻里团结，互相帮助，解决家庭的后顾之忧，让他们能安心工作；还要组织起来，学习上级文件精神，提高思想觉悟”
台下坐着的，多是妇女、老人和孩子，大家听着，表情各异。
有那种被气氛感染、跃跃欲试的；有那种眉头微蹙、若有所思的；也有一些老人那样茫然无措、只是跟着点头的。
动员会后，家属院的气氛明显变了，以前傍晚时分，大家多在自家门口乘凉、聊天，孩子们追逐嬉戏。
现在，院里多了许多忙碌的身影，有的在翻箱倒柜找废铜烂铁；有的在干部带领下，组成小组，检查各户卫生。
还有几个识文断字的老太太，自发组织起来，在院门口摆张小桌，给进出院子的家属们读报纸上的“跃进”新闻，遇到不认识的字，就互相请教，那股认真劲儿，让人动容。
“献铜献铁”成了重头戏，干部带着磅秤，挨家挨户登记收缴。
起初还只是些破铁锅、旧脸盆、锈蚀的锄头。
后来，指标压力大了，动员力度也加强了，开始动员大家捐献那些还能用的东西。
对门李姐家一把用了多年的铜锁，因为质地好，被反复动员，最后李姐丈夫一咬牙，拆下来交了。
张婶家几个腌咸菜的陶罐上的铁箍，也被小心翼翼地撬下来，当作“战利品”上交。
院里偶尔能听到因为捐献物品引发的家庭内部或邻里之间的细小争执和叹息声。
韩东家也未能幸免，王红英在干部和积极分子的几次上门“做工作”后，默默地把一个旧铁锅，还有韩东一双破得不能再穿的胶鞋底，拿到了登记处。
丫丫不明白为什么锅没了，还问妈妈以后用什么炒菜，王红英只好含糊地搪塞过去。
更让韩东感到不适的是，这种动员开始带有越来越多的政治色彩和比较意味。
院里的黑板报上，会定期公布各家的“贡献”情况，虽然没有点名批评落后户，但那种无形的压力显而易见。
邻里间的闲聊，也常常围绕着“你们家这次交了多少？”、“听说前楼老王家把闺女陪嫁的铜镜都献了！”之类的话题，一种“不甘落后”的氛围在悄然形成。
家属院，这个本该是卸下工作重担、享受家庭温暖的避风港，如今也变成了“大跃进”的一个前沿阵地。
柴米油盐的日常，被赋予了沉重的政治意义；邻里间的和睦，掺杂了完成指标的攀比。
韩东站在自家窗前，看着院子里那些在政治任务驱动下忙碌的身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理解这种全民动员的必要性，但也深切地感受到它对普通人生活节奏和心理空间的挤压。
当运动的触角延伸到家庭最基本的单元时，像冶金大院和邮电大院那种，还可以不被影响，但是普通的家属院中，每个人都无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无论你愿意与否，而像韩东这种基层干部，则更是需要带头冲锋。
…
…
在家属院弥漫着“凑指标”的压抑气氛和深秋日益凛冽的寒意中，一个微小却明亮的光点，在韩东家里悄然闪烁起来，丫丫的六岁生日快到了。
对于大人世界里的喧嚣、压力和无奈，六岁的丫丫并不能完全理解。
她只知道，天气变冷了，妈妈给她换上了厚厚的小棉袄，爸爸回家的时间好像更晚了，而且有时候看起来特别累。
但所有这些模糊的感受，都被一个更具体、更让她兴奋的念头冲淡了，她的生日要到了！
生日，在丫丫小小的世界里，是一年中最重要、最神奇的日子。
意味着可以吃到很多的好吃的，意味着爸爸妈妈会陪她一整天，意味着会有小小的礼物，还意味着她是家里最重要的小宝贝。
这种单纯的期待，像一株顽强的小草，在成人世界的冻土上，悄然探出了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