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泰那句“找一个完美的火药桶”,象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沙瑞金脑中所有的迷雾与混沌。
一个名字,一个地名,一个烂到了骨子里,谁碰谁死的完美目标,几乎是立刻就从他的记忆深处浮了上来。
“爸,我有一个目标。”沙瑞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变得有些嘶哑,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仿佛怕隔墙有耳,尽管他知道这栋别墅的隔音效果比银行金库还要好。
“京州,大风厂。”
他几乎能想象到电话那头,岳父古泰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这个大风厂,不是一般的企业。它以前是市属的服装厂,效益好的时候,是京州的利税大户。后来改制,搞得一塌糊涂。”沙瑞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他用最精炼,也最恶毒的语言,向岳父描绘着这个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完美的陷阱。
“它的股权结构,就是一笔烂帐。百分之六十的股权,名义上还属于京州市国资委,但早就被原厂长用各种手段抵押给了京州城市银行,换成了贷款。剩下的百分之四十,在九十年代的改制浪潮里,卖给了厂里的职工,也就是所谓的‘全员持股’。现在,京州城市银行又把这笔六千万的债权,连同抵押的股权,一起打包卖给了山水集团。”
“山水集团的老板叫高小琴,是高育良的得意门生祁同伟的情妇。这个集团,就是汉大帮的钱袋子。他们买债权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那点利息,他们看中的,是大风厂脚下那块地!那块地,在光明峰项目的内核规划区里,价值连城!”
沙瑞金顿了顿,让电话那头的岳父消化一下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法律上,山水集团是债主,他们有权拍卖那百分之六十的股权,来抵偿债务。一旦拍卖成功,他们就能控股大风厂,然后顺理成章地把厂子破产清算,拿走那块地。”
“但是,那几百个持股的工人不干。他们当年是真金白银掏了钱买了股权的,他们认为,厂子是他们的。他们现在成立了一个工会,自己选了个主席叫陈岩石,一个退休的老检察官,在京州的老干部里有点威望。工人们天天守在厂里,不让山水集团的人进去,谁敢来清场,他们就跟谁拼命。”
“爸,您想,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火药桶。”沙瑞金的呼吸变得急促,语气里透着一股病态的亢奋,“工人、国资、银行、私人企业,四方的利益,象一团乱麻一样绞在一起。股权问题烂如牛毛,谁也别想在短时间内理清楚。工人情绪激动,而且占着‘弱势群体’的道德高地,一点就炸。更妙的是,这件事的背后,还牵扯着高育良的汉大帮和李达康的光明峰项目。”
电话那头,古泰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恩”。
沙瑞金知道,岳父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将自己那更加阴狠的后续计划,和盘托出。
“下一步,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暗中,给山水集团那边,吹吹风。”沙瑞金的嘴角,在黑暗中,扯出一个狰狞的弧度,“高小琴那个女人,急于拿下大风厂这块地,向李达康的光明峰项目献礼,好在京州站稳脚跟。我们可以通过一些渠道,比如法院那边,给她透露一点‘善意’的内部消息。”
“就告诉她,新来的裴书记,对这种历史遗留的股权纠纷,态度是‘尊重法律,快刀斩乱麻’。暗示她,省里希望尽快看到结果,不愿意让这种小事,影响了汉东稳定发展的大局。只要有这么一点暗示,以高小琴的野心和高育良的默许,她绝对会加快动作,用更激进,甚至是暴力的手段,去强行清场!”
古泰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赞许:“然后呢?”
“然后,就是等。”沙瑞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只要山水集团的推土机一开进大风厂,那几百个被逼到绝路的工人,绝对会跟他们爆发最激烈的冲突!堵路,围攻市政府,甚至……流血!”
“只要事情闹大,形成轰动全国的群体性事件,舆论的火,就会烧起来!”
“到那个时候,”沙瑞金说出了他整个计划中最精髓,也最无耻的一环,“我,就以‘被新书记的工作方式和高压态度,打击得心力交瘁,旧病复发’为由,向中枢,向钟老爷子,递交一份情真意切的病假报告。”
“我就住进医院,彻底放手。把这个已经烧到了房顶,随时可能爆炸的烂摊子,这个烫手到足以融化钢铁的山芋,完完整整地,甩给裴小军!”
“爸,您想一想那个画面。”沙瑞金的声音里,充满了复仇的快感,“他裴小军,一个养尊处优的京城大少爷,面对着几百上千个红了眼的工人,面对着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舆论,面对着我们这些‘躺平’的老同志,他能怎么办?”
“他一个不到40岁的年轻人,他见过血吗?他知道怎么跟那些一辈子没讲过道理的老百姓打交道吗?”
电话那头,古泰沉默了片刻,随即,发出了一阵低沉的,满意的笑声。
“好,瑞金,这个办法,很好!”古泰的声音里,重新充满了那种运筹惟幄的掌控感,“釜底抽薪,引火烧身!让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执棋者,变成一个焦头烂额的救火队员!”
古泰显然也对这个计划极为欣赏,他补充道:“处理这种群体性事件,最考验一个地方主官的政治智慧和担当。这已经不是权谋,这是真正的战场。他如果选择强硬弹压,那就是激化矛盾,授人以柄,正好坐实了他‘脱离群众,作风粗暴’的罪名。到时候,我会让监察系统的同志,好好查一查,他有没有滥用警力!”
“他如果选择软弱退让,安抚工人,那就是拿国家的钱买稳定,是典型的和稀泥,更是变相导致国有资产的流失!那百分之六十的股权,可是六千万!这个责任,他同样担不起!”
“无论他怎么做,都是错!他向左走,是万丈深渊。他向右走,是无边火海。这个局,比之前那个常委会的局,要精妙得多,也致命得多!”
父子二人,在电话的两端,将这个恶毒的阴谋,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每一个环节都仔细打磨,直到确认它天衣无缝。
挂断电话,沙瑞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重新陷进沙发里,但这一次,他不再感到疲惫与屈辱。一股失而复得的力量感,重新充盈了他的四肢百骸。黑暗,不再是包裹他的冰冷之网,而成了他最好的保护色。
他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微微抽动,最终,定格成一个狰狞而又快意的笑容。
姓裴的,你不是懂帝王心术吗?你不是会玩弄人心吗?
好啊。
接下来,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我倒要看看,你那套从中枢机关里学来的屠龙术,能不能斩断,由几百个下岗工人的血泪和绝望,编织成的,这张天罗地网!
窗外,夜色更深。
一场围绕着大风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巨大,都要危险的风暴,正在汉东的上空,悄无声息地,凝聚成形。
而那个自以为是的猎人,还对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