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空气,因为高育良那番冠冕堂皇的陈词,而变得愈发粘稠。
支持的声浪一波接着一波,像排练好了一样,从会议桌的各个角落涌起,汇成一股巨大的声势,朝着主位上的裴小军碾压而去。
沙瑞金靠在椅背上,眼底深处那抹得意的冷笑,几乎快要无法掩饰。
他要的就是这个局面。
他就是要用“民意”和“大局”来绑架裴小军,逼着他在上任的第一分钟,就做出一个必然会得罪一方的错误选择。
就在这股声浪达到顶峰,所有人都以为裴小军即将被这股舆论的潮水淹没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李达康,放在桌面下的手机,极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他面无表情地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刚刚亮起的一条短信。
短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发信人是刚刚“上完洗手间”回来的赵东来。
李达康的瞳孔,骤然收缩。
看完短信,他缓缓地将手机屏幕按熄,重新放回桌面下。
然后,他那张总是紧绷着的,仿佛被风霜雕刻过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笑意。
李达康清了清嗓子,那声音不大,却象一把锋利的凿子,瞬间凿穿了会场上那片嘈杂的附议声。
所有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这位以霸道和强硬着称的京州市委书记。
“我讲几句。”
李达康缓缓开口,他的目光并没有看主位的裴小军,也没有看对面的高育良,而是扫视全场。
“原则上,我同意育良书记和各位同志的意见。”
他一开口,就先表了态,仿佛是站在了高育良这一边。
“干部队伍的稳定,同志们的个人进步,确实是天大的事。拖了这么久,是该解决一下了。”
高育良听到这话,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就连他身后那些“汉大帮”的常委们,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不少。
他们都以为,连李达康这个死对头都松口了,今天这事,十有八九是成了。
然而,下一秒,李达康的话锋,陡然一转!
他的声音,变得象手术刀一样,精准而又冰冷。
“但是!”
这两个字,让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瞬间再次凝固。
“既然是讨论干部问题,那就要本着对党负责,对人民负责,更是对干部个人前途负责的态度,把问题谈开,谈透!”
李达康的目光,终于从全场收回,象两道探照灯,猛地射向了坐在高育良身旁,从刚才起就一直因为紧张而手心冒汗的祁同伟!
“别的同志,我不太了解,不敢乱说。”
“我就想谈一谈,这份名单里,拟提名为副省长的人选,祁同伟同志的,一个‘个别问题’。”
轰!
这句话,不亚于在会议室里直接引爆了一颗炸弹。
所有人都被李达康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打法,给彻底搞蒙了。
有你这么开会的吗?
当着全省常委的面,直接点名道姓,要谈一个公安厅厅长的“个别问题”?
祁同伟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感觉自己象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了聚光灯下,无数道混杂着惊愕、好奇、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身上。
他下意识地看向李达-康,眼中充满了无法置信的震惊与强烈的背叛感!
他想不通!
就在不久前,为了光明峰项目涉案人丁义珍的问题,他祁同伟还在常委会上,帮着李达康说过话!他建议先把人规起来,留在京州,不要让最高检的人直接带走,这等于是卖了李达康一个天大的人情!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李达康这个混蛋,翻脸比翻书还快!
不但不记着自己的人情,反而选择在这个最要命的关头,对自己落井下石,背后捅刀!
“李达康,你个王八蛋!”
祁同伟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语言,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咆哮。
李达康完全无视了祁同伟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
他靠在椅背上,用一种近乎于叙述案情,不带任何个人感情的语调,缓缓地,将那件被他尘封在记忆里的往事,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字一句地,揭露了出来。
“我记得,好象是前年春天吧。咱们省当时省委书记赵立春同志的父亲不幸病故。当时,省里很多同志都去参加了追悼会,送了他父亲最后一程。”
“追悼会结束后,很多人都走了。我因为还有点事,在陵园多留了一会儿。”
“然后,我就看到了让我毕生难忘的一幕。”
李达康在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我看到,我们这位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公安厅长,祁同伟同志,一个人,跑到了赵立春父亲的坟前。”
“然后,‘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那可不是一般的跪,是双膝着地,五体投地。一边跪,还一边哭,哭得是声泪俱下,涕泗横流,仿佛哭的不是赵立春的父亲,而是他自己的亲爹!”
“那场面,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啊。”
李达康的语调平淡,但每一个字,都象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祁同伟的尊严上。
会议室里,已经有低低的、压抑不住的议论声响了起来。
不少人都知道祁同伟当年为了进步,给赵立春的父亲哭坟。
这……这简直是刷新了无耻的下限!
李达康没有理会那些议论声,他缓缓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那股属于市委书记的强大压迫感,瞬间笼罩了全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我就想问问在座的各位,问问育良书记!”
“一个干部,为了个人的所谓‘进步’,可以置人格尊严于不顾,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这么一出惊天动地的‘哭坟’大戏!”
“他的政治品格,到底过不过关?!”
“他的人格,到底可不可靠?!”
“把汉东省副省长的重担,把全省几千万人民的身家性命,交到这样一个‘演员’的手上,我们……能放心吗?!”
一连串的质问,字字诛心!
整个会议室,瞬间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象被磁铁吸引的铁屑,死死地聚焦在了那个早已面如死灰,浑身抖如筛糠的祁同伟身上。
祁同伟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了。
他完了。
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李达康这一刀,捅得太狠,太准,直接捅在了他的心脏上。
在极度的羞愤与恐惧之中,他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头,望向了主位上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新书记裴小军。
他希望,这位新书记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哪怕只是说一句“事情还没调查清楚”,都能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
然而,他看到的,是让他坠入无边深渊的一幕。
只见那位年轻的新书记,在听完李达康那番石破天惊的陈述后,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但是,他的头,却对着李达康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
这个动作,极轻,极快。
快到仿佛只是一个无意识的习惯动作。
但在祁同伟的眼中,却被无限地放慢,放大。
那一下点头,象是一柄无形的巨锤,轰然砸下,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砸得粉碎!
完了。
彻底完了。
新书记,认可了李达康的说法。
祁同伟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那是一种比死亡还要难受的,政治生命的终结。
而坐在他对面的高育良,那张总是带着儒雅风度的脸,此刻已经彻底阴沉了下来,铁青一片。
他放在桌下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他怎么也没想到,李达康竟然会用这种方式,在裴小军的面前将祁同伟置于死地!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派系斗争了。
这是在宣战了!
会议室内的空气,凝固成了冰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