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副书记高育良的办公室里,一如既往的安静。
窗台上的几盆君子兰,叶片肥厚,绿得发亮,显然是经过精心养护的。墙上挂着几幅他自己写的书法,笔力遒劲,颇具风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兰草的清香,营造出一种与外面那个喧嚣的官场,截然不同的雅致氛围。
高育良正站在那张巨大的红木书桌前,铺开一张宣纸,手持一支狼毫,凝神静气,练习着书法。他写的是《兰亭集序》,每一个字的起承转合,都从容不迫,气定神闲。
对他而言,练字,既是养气,也是修行。尤其是在眼下这个新旧交替、局势不明的敏感时期,保持内心的平静,比什么都重要。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
高育良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他不喜欢这种没有节奏感的敲门声,那代表着来人内心的浮躁与不安。
“进来。”他头也没抬,声音平淡。
门被推开,省公安厅厅长祁同伟,一脸焦灼地走了进来。
他快步走到书桌前,将一份文档,轻轻地放在了老师的书桌一角。正是那份关于迎接裴小军的红头文档。
“老师。”祁同伟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困惑与焦虑。
高育良没有理会他,依旧专注于笔下的那个“之”字,一撇一捺,写得行云流水。
祁同伟见状,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汇报:“老师,这几天,我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包括京城的一些老同学、老战友,想……想提前打听一下这位新书记的背景和履历。”
高育良写字的动作,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根本没在听。
祁同伟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汗。他知道老师的脾气,只能继续说下去。
“但是……结果很奇怪。”祁同伟的声音,愈发没有底气,“所有渠道得到的信息,都如石沉大海。除了网上能查到的那些公开信息,比如他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在哪两个部委待过,其他的,象他的内核家庭背景,具体的成长经历,甚至他父母是谁,这些最基本的信息,竟然……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甚至,没有一个人敢说。”
当“没有一个人敢说”这几个字,从祁同伟口中吐出时。
高育良手中那支正在行云流水般挥洒的毛笔,猛地,在宣纸上,停住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儒雅笑意的脸上,此刻,竟是瞬间沉了下来,阴得几乎能滴出水。
“啪!”
他重重地将毛笔往砚台上一搁,笔尖饱蘸的墨汁,瞬间溅射出来,在洁白的宣纸上,留下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的墨点。那幅眼看就要完成的《兰亭集序》,毁了。
“糊涂!”
一声低沉的呵斥,从高育良的牙缝里挤了出来。他指着祁同伟的鼻子,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寒气,“这种事情,是能让你随便去打听的吗?!”
祁同伟被老师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躬下身子,象个做错了事的学生。
“老师,我……我错了。”他结结巴巴地解释,“我实在是太想进步了。”
“沙瑞金马上就要让位了,我想着,提前了解一下新领导的脾气喜好,到时候,也好投其所好,为您,为我们‘汉大帮’,争取一个主动……”
“住口!”高育良冷哼一声,打断了他那套拙劣的辩解。
他站起身,背着手,缓缓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片车水马龙的景象,眼神变得异常深邃。
“想进步,不是你这么个搞法!愚不可及!”高育良的声音,冰冷刺骨,“你第一次打听不到消息的时候,就应该立刻收手!为什么还要不死心地,动用所有关系去试探?”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里,此刻射出两道锐利如剑的光芒,死死地钉在祁同伟的脸上。
“你也不用你那个榆木脑袋好好想一想!当初沙瑞金空降汉东,他的背景,我们费了些周折,不也基本摸清楚了吗?他岳父是古泰,他跟钟家走得近,这些,我们不是都知道吗?”
“可这位新来的裴书记,他的信息,你动用了所有关系,都探不到分毫!这说明什么?!”
高育良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象一记警钟,狠狠地敲在祁同伟的心上。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的家世背景,比沙瑞金,要尊贵不知多少倍!已经到了我们这个层面,连私下议论的资格,都没有!”
“你这样贸然四处去打探,去试探,在人家眼里,是什么行为?是挑衅!是窥探!只会让上面觉得,我们汉东的干部,不懂规矩,喜欢在背后搞小动作!惹人生厌!”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祁同伟的头顶,瞬间浇到了脚后跟。
他心中大骇,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后背的衬衫,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冷汗彻底浸透了。
他之前只想着如何钻营,如何投机,却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问题。
他终于明白,自己这个看似聪明的举动,实际上,是犯了官场上最致命的大忌!
他等于是在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布满了红外线警报的密室里,拿着一根长杆子,到处乱捅!
他颤斗着声音,几乎快要站不稳了:“老……老师,那……那现在怎么办?我……我是不是已经给这位新书记,留下了极坏的印象?”
高育良看着自己这个被吓得面无人色的得意门生,心中又是生气,又是无奈。
他摇了摇头,重新走回书桌前,坐下。他没有再去看那张被毁了的书法,而是从书架上,拿起一本线装的《资治通鉴》,缓缓地翻动着,仿佛想从古人的智慧里,查找到一丝应对之策。
“还能怎么办?”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走一步,看一步吧。希望你这次的动作,还没有被对方察觉。也希望,这位新来的书记,心胸能开阔一些,不要跟我们计较。”
他翻过一页书,头也不抬地,对着还僵在那里的祁同伟,摆了摆手。
“行了,你先回去吧。”
“记住,从今天起,安分一点。不要再有任何节外生枝的小动作。”
“一切,等这位新书记到了之后,再说吧。”
祁同伟如蒙大赦,却又象是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气,失魂落魄地,躬身退出了办公室。
书房的门,被轻轻地关上。
高育良手中的书,却久久没有再翻动一页。他的目光,落在那张宣纸上,那个被墨点毁掉的“之”字上,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他知道,祁同伟这次,捅了一个天大的娄子。
而他更知道,汉东的天,可能真的,要变了。
这一次来的不是过江龙。
恐怕是一头谁也看不清深浅的史前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