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书房,那台熄灭了画面的计算机,象一块沉默的墓碑,埋葬了三位长辈过去几十年对裴小军的所有认知。
死寂。
长久的死寂之后,最先打破这片凝固空气的,是赵蒙生。
“啪!”
这位军中大佬一巴掌狠狠拍在自己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那张素来严肃的国字脸上,此刻却绽放出了一种近乎于孩子气的、毫不掩饰的狂喜。
“好小子!”赵蒙生放声大笑,洪亮的声音在书房里激起阵阵回音,“这他娘的,有我当年的三分风范了!不,比我强!比我强多了!”
他转过身,用力地拍着裴一泓的肩膀,那力道大得让裴一泓的身子都晃了晃。
“一泓啊!你生了个好儿子!咱们老赵家,找了个好女婿!什么叫经天纬地之才?这就叫经天纬地之才!我算是彻底服了!”
赵蒙生的兴奋溢于言表,他感觉自己胸中那口从下午一直憋到现在的恶气,终于酣畅淋漓地吐了出来。什么陈公的威压,什么古家的算计,在自己女婿这番石破天惊的表现面前,都成了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坐在红木圈椅上的吴爽,看着赵蒙生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脸上的震撼之色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洞悉一切的微笑。
“你可拉倒吧。”吴爽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撇了撇浮沫,声音不大,却象一根针,精准地戳破了赵蒙生吹起的牛皮,“你当年第一次跟着你父亲去见陈大哥,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两只脚在下面不停地倒换重心,跟踩了电门似的。陈大哥问你最近在读什么书,你憋了半天,说在读《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腿肚子转的筋,我隔着三米远都看见了。跟小军比?你差得远了。”
一番话,说得赵蒙生那张涨红的脸瞬间一滞,刚刚还高涨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他嘿嘿一笑,挠了挠头,倒也光棍,爽快地承认了当年的糗事:“青出于蓝,青出于蓝嘛!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这不是高兴嘛!这下好了,小军这番表现,陈公亲自盖了章,去汉东的事,算是板上钉钉了!我看谁还敢说三道四!”
他的目光扫过裴一泓,那意思很明显,现在你该放心了吧?
裴一泓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他从那巨大的震撼中抽离出来后,整个人便陷入了一种更深层次的、令人不安的沉默。他看着屏幕上那个定格的、带着浅浅微笑的儿子,那笑容在他眼中,不再是从容与自信,反而象是一团即将引火烧身的烈焰。
“不行!”
两个字,如同两块冰坨,从裴一泓的口中吐出,斩钉截铁,不带一丝温度。
刚刚还热闹起来的书房,气氛瞬间再次降至冰点。
赵蒙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不解地看着自己这位连襟:“一泓,你这是什么意思?小军都打出这种惊天动地的翻身仗了,你还不行?”
吴爽也放下了茶杯,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起来,她看着自己的儿子,等待着他的解释。
裴一泓没有回答,他迈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到那块巨大的显示屏前。他伸出手,指着屏幕上裴小军那张年轻而又陌生的脸,那根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斗。
“你们,”裴一泓转过身,目光依次扫过吴爽和赵蒙生,声音沙哑而沉重,“只看到了他回答得有多精彩,只看到了陈公他们被镇住的表面。你们,却没看到这精彩背后,隐藏着的,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致命凶险!”
这话一出,吴爽和赵蒙生脸上的轻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裴一泓象一个冷静到残酷的棋手,开始对刚刚那盘惊心动魄的对局,进行一次冰冷的复盘。
“小军的策论,堪称完美。这一点,我不否认。”他先是给予了肯定,随即话锋一转,变得无比锋利,“尤其是他最后点出汉东之弊的根源在于‘世家门阀’的‘政绩焦虑’和‘利益抢跑’,这无疑是说到了陈公的心坎里,也是他能得到‘经天纬地之才’这个评价的根本原因。”
“但是!”
裴一泓猛地提高了音量,这两个字像重锤一样敲在吴爽和赵蒙生的心上。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纸上谈兵!是空中楼阁!是一个不到40岁的年轻人,在真空环境里,推演出来的一套完美到不真实的理论模型!”
“现实呢?汉东的局势,远比他一个刚进中枢,连一份内部简报都没看过的年轻人,想象的要复杂一百倍!一千倍!”
裴一泓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仿佛要刺穿那层虚幻的胜利泡沫,露出下面血淋淋的现实。
“我们先说他的对手。他要去动古家和钟家的蛋糕,那两家在汉东去汉东前就秘密经营了数年?从赵立春时代开始的布局,整个汉东省,从上到下,从官场到商场,甚至到黑道,哪一个角落没有他们的布局?这已经不是一张网,这是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他裴小军以为他是谁?孙悟空吗?想一头扎进去,就能大闹天宫?”
“我告诉你们,他一到汉东,第一天,他面对的,就将是古泰的女婿沙瑞金,和钟家马上要去汉东任职的反贪局长侯亮平,两个人的联合围剿!”
“沙瑞金会服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年轻人,顶着陈公的赏识空降下来,要做他的顶头上司,沙瑞金心里会怎么想?他只会觉得这是奇耻大辱!他会用尽一切手段,阳奉阴违,给他下绊子,把他架空,让他变成一个光杆司令!”
“侯亮平会帮他?侯亮平是钟家的人!他的反腐成果,哪一样离得开古、钟两家在背后的支持?他只会把裴小军当成最大的敌人,是来抢夺胜利果实的摘桃派!他会联合所有本土势力,对裴小军进行最彻底的封锁和孤立!”
裴一泓越说,脸色越是难看,书房里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好几度。
“再说说他那套所谓的‘温水煮蛙’!”裴一泓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与嘲讽,“分化瓦解?精准施策?亏他想得出来!”
“他要分化的那些人,高育良、祁同伟、李达康……哪一个不是在官场这口大染缸里,浸淫了几十年,早就被泡成了人精的老狐狸?他们会看不出这点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伎俩?”
“他以为他安抚高育良,高育良就会放松警剔?高育良只会觉得他虚伪,然后更隐蔽地在背后捅刀子!”
“他以为他去拉拢李达康,许以出路,李达康就会跟他走?李达康只会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转头就把他的底牌卖给钟家,换取更大的利益!”
“他以为他去查祁同伟,就能剪除枝叶?我告诉你们,他前脚刚成立调查组,后脚,所有的证据都会被人为销毁,所有的证人都会突然‘失踪’,最后查来查去,只会查到几个无关痛痒的替罪羊身上!而他自己,反而会因为打草惊蛇,彻底暴露在所有敌人的枪口之下!”
裴一泓的每一句话,都象一把冰冷的刀,将裴小军那套看似完美的计划,剖析得体无完肤,支离破碎。
他走到书桌前,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因为激动而前倾,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吴爽和赵蒙生,几乎是一字一顿地,给出了那个最残酷,也最真实的结论。
“空有惊天理论,不切半点实际!他今天在面试场上表现得有多惊艳,他说的那些话有多么一针见血,传出去之后,古、钟两家就会有多么恨他入骨!他此去汉东,面对的,将是百倍、千倍于他想象的疯狂反扑!”
“这哪里是去当官?这是去葬送前途!”
最后四个字,如同四座冰山,狠狠地砸进了吴爽和赵蒙生的心里。
刚刚还因为胜利而兴奋不已的赵蒙生,此刻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化不开的凝重与后怕。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裴一泓说的,才是血淋淋的政治现实。
吴爽那双苍老的眼睛里,也重新被浓重的忧虑所复盖。她一生要强,算计无双,可这一次,她感觉自己,好象把最心爱的孙子,亲手推进了一个她也无法掌控的,最危险的旋涡里。
书房的气氛,再一次从云端跌落谷底。
甚至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压抑。
因为这一次,他们面对的,不再是未知的、可以靠侥幸去赌的风险。
而是一个清淅的、明确的、由裴小军自己亲手点燃的,必将到来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