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国公府。
红绸从巍峨的府门,一直铺到最深的内堂,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翻涌,如同血海。
锣鼓铙钹拼命嘶吼,震得人耳膜发疼。
宾客如潮,锦衣华服,脸上堆着僵硬的笑,互相拱手寒喧,眼底却藏着惊涛骇浪。
空气里弥漫着酒肉的香气,混合着一种无形到令人窒息的紧绷感。
十天前,太极宫那场震碎君臣脸面的咆哮对峙,早已象长了翅膀的毒信,传遍了京城每个角落。
所有人心里都如同明镜。
今日崔国公娶的不是妻,是抽向北齐帝脸上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这红绸漫天的婚宴,是烈火焚身,是刀尖舔血。
内室,暖阁。
龙凤红烛高烧,烛泪堆栈。
厚重的沉香,也压不住弥漫的紧张。
姜昭玥端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映出一张雪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繁复华丽的凤冠霞帔披在身上,如同千斤重担,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抚过依旧平坦的小腹。
那日宫里,北齐帝怨毒扭曲的脸和那恶毒到极致的诅咒。
野种,孽种。
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的神经,似乎接着再这么下去,总要有大事发生。
“夫人。”豆花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斗。
她一身利落的红袄,圆脸绷得死紧,大眼睛警剔地扫视着窗外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磨得寒光闪闪的剪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您别怕,豆花这条命豁出去,也绝不让任何人伤着您和小主子一根头发丝儿!”
姜昭玥因为她的动作,心中反而松了些。
崔灼屿说了要豆花格外注意些,照顾好她,小丫头便进入了一级警备状态。
门帘猛地一挑,带进一股寒气。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青色襕衫的年轻书生疾步进来,正是崔灼屿最倚重的心腹幕僚陈运安。
他气息微促,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压低嗓音,语速快得象崩豆:
“外面看着热闹,底下全绷着。”
“国公爷料定狗皇帝今日必发难,府里咱们的人手,明里暗里都备足了刀。”
“府外几条街,国公爷的心腹暗桩也都钉死了。”
“地道入口就在假山后面,豆花知道路,一旦乱起来,什么都别管,护着夫人立刻从地道走。”
又隔了这么久,再一次见到陈运安,两人之间都默契地忘记了当时的那种暧昧。
尤其是陈运安,总有意无意地别开目光。
姜昭玥心口象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猛地揪紧嫁衣的前襟。
声音发颤:“他真要走到那一步?没有转寰了?”
“夫人!”
陈运安眼神锐利如刀,打断她,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不是国公爷要反,是那皇上欺人太甚。”
“当日辱骂妻儿,对于国公爷来说,已是奇耻大辱。”
“况且皇上早就记恨已久,就怕今日发难,今日他若再忍,还配做男人?”
“他的死令就一条,就是您和肚子里的小主子,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情急之下,猛地抓住豆花的骼膊,力道大的豆花一咧嘴,“豆花,夫人的命,小主子的命,就在你手里,记住了吗?”
豆花重重点头。
眼底是豁出一切的凶狠:“记住了,豆花在,夫人小主子就在,除非踩着我的尸首过去!”
前厅,喧哗鼎沸,暗流汹涌。
觥筹交错,丝竹聒噪。
满堂朱紫权贵,推杯换盏,言语间却字字机锋,试探着彼此的态度。
空气象是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崔灼屿一身玄底金线蟠龙纹锦袍,身形愈发挺拔如标枪。
他脸上没什么多馀的表情,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峻模样,举杯应酬着络绎不绝的宾客,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不动声色地扫过厅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表情,每一处可能的阴影。
表面的喜气?呵,不过是漂浮在即将沸腾的血腥熔岩上的一层薄纸罢了。
突然,一声尖利得如同破锣的太监嗓音,像淬了毒的冰锥,骤然刺穿了所有的喧嚣与伪装。
“圣旨到——!”
瞬间,满堂死寂。
所有的谈笑风生,所有的机锋试探,全部冻结。
几百道目光,带着惊骇恐惧,幸灾乐祸,茫然无措,齐刷刷地钉死在大门口。
北齐帝身边的心腹大太监刘福,趾高气扬地捧着一卷明黄刺眼的圣旨。
在一队盔甲鲜明,杀气腾腾的宫廷禁军护卫下,昂首阔步闯入这满堂喜庆的喜堂。
那队禁军,至少百人,腰刀已半出鞘,寒光森然。
眼神冷漠如铁,瞬间将喜堂围住了一个半弧。
凛冽的杀气,瞬间冲散了酒气。
喧天的喜乐,象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空气凝固,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落针可闻,只有压抑的呼吸和蜡烛燃烧的噼啪声。
崔灼屿缓缓放下手中的白玉酒杯。
杯底磕在紫檀木案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中,却如同惊雷。
他面无表情,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带着无形的压力,声音冷硬如北境亘古不化的寒冰:
“臣,崔灼屿,接旨。”
刘福得意地扫视了一圈脸色煞白的宾客,嘴角扯出一个恶毒的弧度。
尖着嗓子,阴阳怪气地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崔卿灼屿,国之肱骨,柱石之臣,今日大婚,朕心甚慰。特赐——羊脂白玉如意一对,祈愿崔卿事事顺意!”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眼中闪铄着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光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讥诮:
“另赐金丝楠木棺椁一副!贺崔卿与姜氏鸳鸯同穴,百年好合,钦此!”
嗡——!
死寂被彻底打破!
满堂宾客如同炸开了的油锅!
“棺,棺材?”
“天啊!大喜之日送棺材?”
“这是,这是要崔国公和他新夫人的命啊!”
“完了完了!要出大事了!”
惊恐的抽气声,难以置信的低呼,女人压抑的尖叫瞬间充斥了大堂。
人人面无人色,手脚冰凉。
这哪里是贺礼?这是赤裸裸的诅咒!
是最恶毒的羞辱!
是把崔国公崔灼屿和他新婚妻子的尊严,狠狠踩在脚下碾进了泥里!
崔灼屿瞳孔骤然收缩。
滔天的杀意风暴瞬间在他眼底凝聚,沸腾。
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气,让离他最近的几个宾客牙齿都开始打战。
然而,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怒极反笑,嘴角竟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刺骨,带着血腥味的弧度。
刘福看着满堂惊恐,更加得意,尖声催促,声音刺耳难听:
“崔国公,皇上的这份厚礼,您可还满意?还不快叩头谢恩?”
“皇上口谕说了,这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椁,您和您那位抬举上来的夫人,今晚就用得上!”
“省得再费事寻摸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