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容捏着帕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她假意嗔怪道:“朱妹妹,怎么说话的?”
“我姨母虽是庶出,嫁入国公府也是正正经经的夫人,国公府的体面就是姨母的倚仗,谁敢怠慢?”
她特意加重了庶出二字,又强调国公府的体面。
表面维护,实则是将姜昭玥庶出的身份和依附国公府的地位,再次钉在了众人眼前。
直接将这些世家最注重的东西,揭了个底朝天。
暖阁里的空气,仿佛变得更加粘稠。
姜昭玥放下茶杯,杯底与紫檀桌面碰撞,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嗒”。
她抬眸,目光缓缓扫过朱小姐,最终落在苏玉容那张强抑得意的脸上。
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种近乎悲泯的透彻。
好象没什么可以扰乱。
“朱小姐问得有趣。”
姜昭玥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集中在她身上。
好象她天生就是主角。
“倚仗二字,说来轻巧,娘家根基深厚,自然是锦上添花,但若自身立不住,便是金山银山堆在眼前,也难保富贵长久。”
“国公府的体面,是一代代国公爷浴血沙场,忠君爱民挣下来的清白名声,是府中上下谨守规矩,各司其职共同维护的结果。”
“妾身何德何能,敢将此等体面视为己有之倚仗?”
“妾身所求,不过是在自己分内,安分守己,不添乱罢了。”
她这番话,既点出娘家并非万能,又将国公府的体面高高抬起。
点明其来源于功勋与德行,而非某个人的身份地位。
最后那句安分守己,不添乱,更是意有所指,犀利非常。
大家表面再怎么单纯,实际都是人精。
朱小姐听出来了她的意思,脸色微红,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另一位一直沉默观望,父亲是翰林学士的林小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深思。
她轻声开口道:“姨母此言通透。祸福无门,唯人自召,立身之本,确在己心。”
眼下,大家交换了眼色,都对姜昭玥温和了许多。
苏玉容眼见局面有些偏离预想,心头一急。
连忙再次开口,试图将话题拉回她缺省的轨道:
“姨母教训的是,是我等年轻识浅,想得不够深。只是……”
她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担忧,看向姜昭玥,“侄女也是心疼姨母。”
“您看,今日赏花宴本该是热闹欢喜的,老国公爷若能在场,替姨母撑撑场面该多好?”
“可惜老国公爷英年早逝,这等内宅小聚,自然是无暇顾及了。”
她这是在提醒众人,崔巍死了,就是姜昭玥地位不稳,不被重视的明证!
同时也在暗示,姜昭玥在国公府内宅,孤立无援。
“是啊是啊。”
陈小姐立刻会意,连忙附和,“老国公爷声名显赫,只是姨母一个人,也没有一儿半女的……”
她未尽的话里,充满了意味深长的同情。
姜昭玥迎着苏玉容看似关切的目光,唇边那抹浅笑,终于加深了些许。
只是眼底,却毫无笑意。
“玉容真是有心了,如今国公府还有新的国公爷,担负社稷安危,日理万机是分内之事。”
“妾身既入了国公府的门,首要之事便是为君分忧,料理好内宅琐事,让老国公无后顾之忧。”
“这等赏花消遣之事,本就是锦上添花之乐,岂敢劳动谁?”
她再次将自己的职责定义为为君分忧,料理内宅,姿态放得更低。
却将锦上添花之乐几个字,咬得清淅无比。
这是在暗讽苏玉容小题大做,更显得她识大体,顾大局。
同时,料理好内宅琐事一句,也隐隐透露出她在府中掌有实权,并非无所依凭。
这番话逻辑严密,滴水不漏。
既堵住了苏玉容的嘴,又无形中拔高了自己的格局。
暖阁内,一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先前出言讽刺的几位贵女,此刻也品出些别的味道。
这位看似温和低调的国公府庶夫人,言辞间竟如此绵里藏针,寸步不让,且句句占着道理高地。
她们看向姜昭玥的眼神,不由得多了几分谨慎和重新审视。
就连苏玉容精心挑选的次座,此刻,在姜昭玥沉静如水的姿态下,也显得没那么刺眼了。
仿佛那不是一种羞辱,而是她主动选择的低调位置。
正当苏玉容被堵得脸色微变,搜肠刮肚想再寻话头时,暖阁的帘子被轻轻掀起。
苏玉容的贴身侍女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径直走到苏玉容身边,俯身在她耳边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只见苏玉容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血色褪去,捏着帕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她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依旧端坐,神色平静无波的姜昭玥,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
恐惧?
十分明显的惊恐。
暖阁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玉容骤变的脸色上。
方才那点言语交锋的暗涌,瞬间被这无声的变故打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姜昭玥微微垂眸,拈起盘中一块小巧的点心,姿态优雅地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仿佛对周遭骤变的气氛毫无所觉。
只有那低垂的眼睫下,极快地掠过一丝了然于胸的微光。
暖阁里,蜡梅的香气似乎更浓烈了,无声地弥漫在骤然紧绷的空气中,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逼近。
苏玉容精心策划的赔罪之宴,此刻象一个脆弱的琉璃罩,在她自己眼前,裂开了第一道缝隙。
她煞白着脸,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满眼的惊慌失措。
暖阁里落针可闻,只有暖炉炭火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她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全靠死死抓住扶手,才稳住身形。
看向姜昭玥的眼神,充满了惊疑不定,仿佛今天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她一直轻慢的庶出姨母。
而姜昭玥,依旧慢条斯理地品着那块精致的糕点。
仿佛入口的不是甜点,而是某种洞察一切的笃定。
她甚至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
仪态之从容,与苏玉容的失魂落魄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怎么了,玉容?”
姜昭玥终于放下茶盏,声音温和依旧,眸光却清亮如冰,穿透了苏玉容惊惶的屏障。
她勾唇,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脸色这样难看,莫不是暖阁太热,炭气熏着了?”
明明是关切的话语,听在苏玉容耳中却如同催命的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