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部大礼堂，烧得滚烫的暖气也驱不散空气里的紧张。
新兵下连分配大会，与其说是分配，不如说是“抢人”。
尤其是今天，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往新兵连的方阵里瞟。
那里的三班队列中，站着一个身形不算顶壮硕，腰杆却挺得象一杆标枪的少年。
程铮。
一个在新兵大比武上，把所有记录按在地上摩擦的妖孽。
“咳！”团直属侦察连的连长，一个皮肤黝黑，眼神锐利的精壮汉子，第一个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
“团长，参谋长！我代表侦察连，第一个表态！程铮这个兵，我们侦察连要了！我们保证，不出一年，让他成为全团最锋利的尖刀！”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挂着上尉军衔的军官直接站了起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我说老黑，你那侦察连是尖刀，我们师部警卫营就是盾牌！尖刀再利，也得有盾牌护着首长安全！这兵，政治过硬，军事素质顶尖，就该来我们警卫营！”
这是师部派来抢人的。
一时间，整个礼堂象是变成了菜市场。
“我们炮兵营也需要这种高素质人才，操作火炮需要精确计算！”
“通信连！这小子脑子活，来我们这儿学技术，前途无量！”
班长李大壮坐在队伍里，听着这些平时眼高于顶的连长们争得面红耳赤，一张紫红色的脸膛上，满是与有荣焉的自豪。
他挺着胸膛，腰杆比谁都直。
看！这就是老子带出来的兵！
连长张海峰靠在最后排的墙边，双臂抱在胸前，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上，嘴角难得地扬了扬。
主席台上，团长王振华笑呵呵地看着这一切，也不打断，任由他们吵。
兵王，谁不想要？
更何况，这还是老战友的儿子。
终于，参谋长抬手压了压，喧闹声才渐渐平息。
“好了！抢归抢，但最终还是要尊重士兵本人的意愿。”
参谋长拿起花名册，高声念道：“下一个，程铮！”
唰！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
程铮站起身，迈步出列。
他步伐沉稳，一步一步，走上主席台。
所有人都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去侦察连，那是尖刀中的刀尖。
去师部警卫营，那是首长身边的红人。
无论去哪，都是前途一片光明，进军校，提干，板上钉钉。
程铮拿起笔，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他手腕平稳，在志愿表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一行字。
写完，他放下笔，立正，敬礼，转身走下台。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尤豫。
参谋长拿起那张志愿表，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拿起表格，又看了一遍，确认自己没看错。
他抬起头，用一种看外星人的表情看着程铮，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
团长王振华皱了皱眉：“怎么了？”
参谋长把志愿表递了过去，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团长……您自己看吧。”
王振华接过，目光落在纸上。
下一秒，他的瞳孔也跟着收缩。
只见那张志愿表的单位一栏里，清清楚楚地写着：
北疆边防七团，三营，九连。
死一般的寂静。
礼堂里，连暖气片里热水流动的声音都清淅可闻。
九连？
那个号称“风吹石头跑，鸟来不拉屎”的死亡哨所？
那个一年有大半年都在封山，连物资都得靠人背马驮才能送进去的绝地？
那个近期边境在线冲突不断，据说还有武装特务出没的绞肉机？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轰！”
一声巨响，打破了死寂。
是张海峰。
他一脚踹开了身前的椅子，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主席台，一把夺过那张志愿表。
当他看清上面的字迹时，整个人象是被点燃的炸药桶。
“程铮！”
他咆哮着，把那张纸狠狠摔在桌子上，指着台下的少年，眼睛都红了。
“你他妈疯了！！”
“你知道九连是什么地方吗？那是人待的地方吗？”
“老子费尽心思把你练出来，是让你去送死的？！”
“你有这一身本事，去侦察连，去特战大队，能发挥比那儿大一百倍的作用！你给我滚上去！现在！立刻！重新填！”
张海峰的胸口剧烈起伏，他不是在发怒，他是在恐惧。
他怕。
怕这个老战友留下的唯一血脉，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折在那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面对连长的雷霆之怒，程铮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报告连长。”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淅。
“我没有疯。”
“这是我的选择。”
大会不欢而散。
程铮的选择，象一块巨石，砸懵了所有人。
回到营房，李大壮把程铮拉到角落，一张脸憋得通红。
“程铮，你……你听哥一句劝，别犯浑。”
他放低了声音，苦口婆心地说：“那九连，真不是什么好地方。一年到头见不着几个活人，冬天大雪封山，跟坐牢一样。别说立功了，能在那里安安稳稳待退伍，都算是烧高香了！”
“你这身本事，窝在那种地方，不是屈才了吗？”
程铮看着眼前这个真心为自己着想的班长，心里一暖。
他没有过多解释。
他只是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床头那把用厚布包裹着的莫辛纳甘步枪。
“班长。”
“我爸，他就是在最危险的地方牺牲的。”
“我享受了他的荣耀，住着国家分的房子，拿着烈士家属的抚恤。”
“现在，轮到我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去安逸的地方享福，去当首长的警卫员……”
程铮抬起头，看着李大壮，目光清澈。
“这枪，我拿不动。”
李大壮呆住了。
他看着少年那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再看看那把散发着历史沉重感的步枪，忽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象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办公室里。
团长王振华和张海峰，相对无言。
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老王，你得拦着他！”张海峰的声音沙哑，“老程就这么一个根苗！我没法跟他交代！”
王振华没有说话，他只是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片茫茫的雪原。
良久。
“你还记得老程吗？”他忽然问。
张海峰一愣。
“当年，也是这么个大雪天。”王振华的声音，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侦察任务，九死一生。所有人都说不能去，只有他，二话不说，背上装备就进了山。”
“临走前，他对我说，总得有人去。我不去，也得有别人去。”
王振华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张海峰。
“这小子，跟他爹，一个脾气。”
他走回桌前，拿起那份申请书，又看了很久。
最后，他拿起笔，在上面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批准。”
他把笔放下，走到张海峰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海峰啊。”
“让他去吧。”
“鹰，关在笼子里，是养不大的。”
三天后。
一辆解放卡车，在团部大院里轰鸣激活。
车上，除了程铮，只有另外三个同样被分往边防哨所的，神情忐忑的新兵。
没有锣鼓喧天的欢送。
只有张海峰和李大壮，站在风雪里。
“到了那边，给老子好好活下去！”张海峰吼道。
“听见没有！”
程铮在车上，对着他，对着李大壮，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卡车缓缓驶出大院，导入茫茫的雪白世界。
风，越来越大。
雪，越来越密。
卡车象一只孤独的甲虫，在无垠的雪原上，艰难地向前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所有人都快被颠散架的时候，前方，一片混沌的风雪中，一个模糊的黑点，若隐若现。
随着卡车靠近，那黑点的轮廓，渐渐清淅。
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哨塔。
它就那么杵在天地之间，象一颗被巨人用蛮力，狠狠钉在国境在线的，锈迹斑斑的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