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钧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几分,闪过一丝尴尬。他确实没料到吴忧会如此直接地拒绝这个看似寻常的提议。
吴忧仿佛浑然未觉,顺势夹了一筷子眼前的“五香肉”,细细品味,随即啧啧称赞,巧妙地将话题引开:“你还真别说,王总选这地方,菜品是真讲究!这可不是进京融合菜,是正儿八经的鲁菜底子,技法纯正。”
“恩…我猜这掌勺的师傅,怕是潍坊人吧?虽说这几道博山菜做得也挺象那么回事,但这‘五香肉’的腌制火候,‘哑巴辣椒’那股子独特的镬气和调味手法,不是打小从潍坊那块水土出来的老师傅,绝对摸不到这份精髓。”
一旁的姜闻闻言瞪大了眼睛,满是惊奇:“嘿!你这舌头神了啊!吃口菜还能品出厨师的籍贯来?这可有点玄乎!”
吴忧嘴角一扬,带着自信:“姜导要是不信,咱把老师傅请来一问便知。”
姜闻也是个爽快性子,当即拍板:“成!我还非见识见识不可!”说罢便起身招呼服务员。不多时,一位围着洁白围裙、身材微胖、面容敦厚的中年汉子跟在服务员身后走了进来,虽略显拘谨,但眼神沉稳,一看便是常年浸淫灶台的行家里手。
姜闻率先起身,拱手道:“师傅,辛苦!您这手艺真是不错!尤其这两道,”他指了指桌上的五香肉和哑巴辣椒,“我这位朋友尝了,直说地道,猜您是潍坊人,我们这不就好奇请您来印证一下?”
厨师师傅闻言,脸上露出憨厚而又略带自豪的笑容,用带着明显山东口音的普通话答道:“客人们吃得满意就好!俺老家确实是潍坊的,小时候在济南学的徒,后来又到淄博正式拜的师。再后来,俺师父被请到北京发展,就把俺也给捎带过来了。”
“嚯!”满桌皆惊,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吴忧身上。张继中抚掌大笑,声若洪钟:“哈哈哈!了不得!真是了不得!吴导,您这不当导演,随便转行当个美食评论家,那也绝对是这个!”他翘起了大拇指。
吴忧连忙谦逊地谢过厨师,并礼貌地送他出门。回到座位,面对众人探寻的目光,他哈哈一笑,解释道:“诸位可别把我捧太高了。这点微末道行,纯粹是从小耳濡目染。我爷爷,年轻时就是个标准的少爷秧子,提笼架鸟,吃喝嫖赌……咳,玩得比较疯。”
“后来时代变了,没了那条件,别的嗜好都戒了,唯独这张馋嘴改不了。怎么办呢?只好自己琢磨着做。人家说‘欲望是第一生产力’,这话在他老人家身上应验了,愣是靠着自己钻研古籍菜谱,成了我们那片儿有名的厨子。”
“到现在,我们家还堆着他留下的不少孤本菜谱呢。我打小就跟在他身边,他就爱边做边给我讲每道菜的来历、关窍。我呢,别的没学会,就这么跟着吃,这些年下来,舌头倒也养得刁了。”
马维都闻言点点头,接口道:“没错,吴老爷子的确是个妙人。不止于吃,文玩杂项,花鸟虫鱼,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养蝈蝈,逗八哥,那玩法、那份讲究,一般人真是望尘莫及。不过老爷子有一样,从不走狗,不架鹰。”
在座的都是七窍玲胧的心肝,一听“不走狗不架鹰”这句,立刻品味出其中的微妙意味。这分明是民国时期世家子弟对清末八旗纨绔习气的一种隐晦的鄙夷与划清界限。于是纷纷顺着话头夸赞了几句“老爷子风骨清奇”、“境界高远”,便默契地不再深究这个话题。
借着这番关于美食和家世的闲聊,气氛重新热络起来。吴忧也顺势与身旁的王忠钧低声交谈了几句,不着痕迹地套问,很快就大致理清了今晚的脉络。
王忠钧组织这个饭局,主观意愿上是真诚的,旨在结交他这个导演。即便不能签入花宜,创建良好的私人关系对他而言也至关重要。在此前提下,他确实没必要再安排一桌“太上皇”来煞风景、压他一头。今晚的后院之遇,纯属巧合。
原来,王忠钧定下与吴忧的约会后,第一个电话就打给了京圈内核人物之一的王槊,意图拉他作陪,以示隆重。
不料王槊已有约在先,竟是和另一位大导叶大营一同吃饭。王忠钧本想合并一局,但王槊表示那边还有其他重要客人,不便打扰,只得作罢。
巧就巧在,王忠钧晚上抵达这家私房菜馆后才得知,王槊和叶大营的饭局,恰好也设在了后院。同席的,还有出身显赫的洪煌以及另外一位女士,王忠钧出于礼节,再次去后院邀请了一次,依旧被王槊婉拒。
因此,他才想着拉吴忧一起去敬个酒,既全了礼数,或许也能借此让双方有个正面接触。在他的预想中,这本是一步缓和关系、展示尊重的棋。奈何,吴忧压根不按常理出牌。
弄清楚原委,尤其是确认后院坐着的是王槊和叶大营之后,吴忧心里那点原本就不多的兴趣更是荡然无存。
他是北京胡同里长大的孩子,在他的认知里,总觉得当年那个搅动四九城的“小混蛋”是条真性情的汉子,比某些仗着家世横行霸道的大院子弟要爷们得多。
他当然清楚“小混蛋”绝非善类,是个十足的混蛋,但他固执地认为,在某些层面,一些大院子弟远比他更混蛋,只是披着一层光鲜的外衣罢了。
如今,话语权掌握在后者手中。“小混蛋”的形象在他们的文艺作品中被一次次重塑,越来越趋向于扁平化的恶徒。
无论是姜闻镜头下《阳光璨烂的日子》里模糊的背景板,还是后来那部脍炙人口的《血色浪漫》中的艺术加工,无不如此。
吴忧内心并不认同,但他也明白,屁股决定脑袋,立场不同,看待历史的视角和叙述方式自然迥异。他不愿去凑这个热闹,更不想去沾那股在他看来有些陈腐的气息。
吴忧虽然可以不去,王忠钧却是不能不去。他和众人打了个招呼,端着酒杯去了后院。吴忧也没在意,他转向马维都,自然地切换了话题:“马爷,最近听说京城好些个居民区的上下水改造工程都激活了。”
“我家里那处老院子,我也寻思着趁机会好好修缮一番,推倒重建。您在古建修复这块人头熟,门路广,能不能劳驾您帮我引荐一位靠谱的古建筑专家?最好是懂规矩,又能理解现代居住须求的。”
马维都感兴趣地问:“哦?有这个想法挺好。具体打算怎么弄?”
吴忧眼中闪过一抹光,描绘着自己的蓝图:“两个相邻的院,我想把它们打通合在一起。不追求恢复原来的规制,而是想借鉴苏州园林的意境,移步换景,弄个小巧精致的当代园林出来。既保留些老京城的魂,又能住得舒坦。”
马维都闻言,轻轻吸了口气:“嚯!这可是大手笔啊!”他沉吟片刻,“成,这事儿我记下了。回头我帮你打听打听。”
“那我就先谢谢马爷了!”吴忧端起酒杯,与马维都轻轻一碰。
这时,王忠钧也从后院敬酒回来了,而他身后,赫然跟着两个人,正是王槊和叶大营!
见到这两位不请自来,桌上除了吴忧和马维都,其馀人等几乎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脸上瞬间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容。赵宝刚反应最快,迅速挪开位置,搬来两把空椅,又扬声招呼服务员添置两副干净的碗筷酒杯。
王忠钧脸上带着微笑,连忙上前一步介绍道:“槊爷,叶导,这位就是吴忧,吴导。”随即又转向吴忧,语气更加郑重:“吴导,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王槊,槊爷。这位是叶大营,叶导。”
吴忧虽然内心深处对这二位观感不咋地,但他深知成年人的世界不必处处针锋相对。于是也站起身,脸上挂着程式化却无可挑剔的微笑,主动伸出手:“王先生您好,叶导您好,久仰大名。”
然而,“王先生”这个在当下场合显得过于正式、甚至带着点疏离感的称谓,显然刺痛了王槊那根敏感的神经。
他已年近半百,但骨子里那份混不吝的劲头和极度敏感的自尊丝毫未减。他闻言嗤笑一声,眼神斜睨着吴忧,语带讥讽:“嗬!王先生?这称呼可有年头没人这么叫我了。吴大导演到底是闯荡过欧洲北美,见过大世面的国际大导哈,说话都他妈这么有‘腔调’,洋派!”
吴忧眉头微微一挑。哟,果然是来找茬的。他伸出的手收回,神色不变,语气平和却带着针尖般的反击:“看来‘王先生’这个称呼您不太满意。没关系,我换个叫法。”他清淅地说道,再次做了个握手的姿态:“王槊,你好,我是吴忧。”
礼仪上依旧周全,看似主动示好。但“王槊”这两个字连名带姓地叫出来,在王槊听来简直比“王先生”还要刺耳百倍!旁边的众人,包括王忠钧在内,都觉得空气骤然凝固,尴尬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吴忧见王槊阴沉着脸,既不搭话也不握手,便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怎么?‘王槊’这个名字,您爹妈给的,您也不爱听?”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王槊那双因怒气而显得有些阴鸷的眼睛,“那您到底乐意听我叫您什么?非得装个‘爷’字辈的?行啊,想当爷,那您得干点儿爷该干的事儿啊。这一进门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是想给我这来个下马威?”
吴忧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淅,“我跟您说,爷呢,不是装的。孙子,才是装的。”
叶大营原本在一旁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毕竟他与王槊之间也并非铁板一块。但眼见吴忧话语越来越不客气,这下他的脸色也挂不住了,沉声道:“年轻人,说话要知道分寸!别刚刚取得一点点成绩,就目空一切,不懂得尊重前辈。”
吴忧闻言,反而笑了,那笑容明朗:“叶导,您这话可有点儿误会我了。我就算没取得成绩,象这种为老不尊的老家伙,我也照样看不上。”
这句话如同扔下了一颗炸弹,直接把叶大营也炸得面色铁青。他的背景深厚,祖父是赫赫有名的叶军长,是写入史册的革命元勋。
凭借这层关系,他在娱乐圈乃至更高的层面都享有特殊的尊重和便利,何曾受过一个小辈如此当面顶撞?当初某位女星宁愿从顶尖艺术学府退学也要演他电影的角色,难道真是为了艺术理想?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就别玩什么聊斋了。
王槊怒极反笑,阴恻恻地说道:“行,真行!没想到啊,一不留神,这四九城里又冒出您这么一位人物来了!”
吴忧神态自若,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教悔”的意味:“王槊,承认吧,你已经过时了。当年你们靠着信息差和身份壁垒,或许还能嘲笑胡同里的孩子们没见过世面。但现在呢?你还是那个固步自封的你,世界却早已天翻地复。”
“有空你去任何一所大学的校园里转转,那里随便一个学生,眼界和知识结构都可能比你开阔得多。所以啊,听我一句劝,闲着没事,就去骂骂那些跟你一样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的老家伙,因为他们大概率还不如你呢。但千万别轻易来招惹年轻人。”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王槊,“今天算您运气好,碰上我这个嘴笨的,道理讲不明白,只能直来直去。真要遇上个口齿灵俐、逻辑清淅的,引经据典,能把您活活噎死,您信不信?”
气氛剑拔弩张,已然濒临失控的边缘。王忠钧急得额头冒汗,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如何插话才能平息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
冯晓缸更是从头到尾缩在旁边,大气不敢出。马维都虽与王槊辈分声望相仿,但看着眼前这个言辞犀利寸土不让的吴忧,心下也是暗自咋舌。
就在这僵持不下、众人手足无措之际,包厢门口传来一个爽朗又不失威严的女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哟,我说这边怎么这么热闹呢?隔着院子都听见动静了。”
随着话音,一个体态丰腴、相貌平平,但气场强大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正是洪煌。她目光一扫,便将屋内情形尽收眼底,皱眉道:“都什么岁数什么身份的人了?在这儿吵吵嚷嚷的,象什么样子!还有点体面没有?”
洪煌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风暴中心的吴忧,脸上立刻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哎呦喂!我说是谁呢!这不是我们家忧忧嘛!怎么着?看见大姑在这儿,也不知道过来打个招呼?”
吴忧一见是她,脸上那副桀骜不驯的神情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奈的苦笑:“大姑……咱能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叫我‘忧忧’了吗?我都多大的人了。”
洪煌眼睛一瞪,带着调侃的威胁道:“不叫忧忧?那好啊,我可就直接喊你小名……”
“得得得!”吴忧连忙举手讨饶,一脸哭笑不得,“您赢了!就叫忧忧,随您高兴,可劲儿叫!”
洪煌这才满意,转而看向脸色难看的叶大营,问道:“大营,这怎么回事啊?好好的怎么杠上了?”
叶大营见洪煌与吴忧竟是这般熟悉的关系,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暗骂一句:这该死的京城,有时候真他妈太小了!怪不得小时候约架十次有八次最后发现都拐着弯的熟人,根本打不起来。
他叹了口气,借坡下驴:“嗨,没事儿!一点儿小误会。走吧槊爷,咱回去继续喝咱们的。”说着,不由分说,半拉半拽地把兀自气得浑身发抖的王槊推出了包厢,至于敬酒之事,自是再也休提。
洪煌看着两人离去,这才把吴忧拉到一旁角落,压低声音问道:“臭小子,跟我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吴忧撇撇嘴,浑不在意地说:“没啥大事。就那个王槊,自以为牛逼哄哄,进门就想拿捏我,被我刺儿了几句。他就受不了了。”
洪煌忍不住抬手虚点了他一下,笑道:“你呀!从小到大就被你爷爷惯得没边儿,无法无天的!回头记得去家里一趟,你章奶奶整天念叨你,说你总也不露面。”
吴忧赶紧点头应承:“是是是,一定去,您先替我向奶奶赔罪。”
洪煌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语气中带着欣慰:“行啊,大侄子,几年没见,真出息了!成了国际大导演了!现在你这成就,可比我家那个傻缺前夫强多了!”
吴忧笑了笑,为师兄说了句好话:“陈师哥……其实还是挺可爱的。”
洪煌闻言,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又用力拍了吴忧后背一下:“得了,少贫嘴。我回去了,那边还一桌子人呢。”说完,也转身“袅袅”地回后院去了。
吴忧重新走回酒桌。经过方才那一番激烈交锋,席间的气氛不可避免地笼罩着一层尴尬的薄冰。
吴忧端起自己的酒杯,环视一周,朗声道:“对不住,各位。怪我年轻沉不住气,就看不得有些老阴阳人。扫了大家的酒兴,是我的不是。我自罚一杯!”说罢,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
然而,裂痕已然产生,气氛难以回到最初的融洽。这场原本意在联谊的饭局,已然没有了继续的必要。众人又勉强坐了一会儿,和吴忧交换了联系方式,便也顺水推舟地散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