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正式开始。电影局的领导率先发言,阐述了当前审查制度的现状与面临的挑战。主要是为了听取各方意见而来,全程倾听,并未发表讲话。
领导的发言滴水不漏,
吴忧一边聆听,一边下意识地在脑中将那些话语与理论知识映射,不由得暗自佩服起草这份讲稿的秘书水平之高。“这要是去做编剧,”他想,“绝对能在逻辑严密的类型片中游刃有馀,不会有剧情漏洞。”
现行的审核机制较为繁琐,通常遵循“谁主管,谁负责”的原则。涉及到学校背景的情节,需要征求教育主管部门的意见;医疗相关内容,需卫生部门把关;婚姻、生育、死亡等情节,则需要民政系统的认可。
而审查委员会的成员构成并不固定,多为临时抽调的各领域专家或退休人士,他们对电影艺术本身的专业性理解深浅不一,很多时候需要倚仗委员会中那些常年从事电影工作的“老油条”来进行解释和引导。
而这些拥有实际话语权的“老油条”中,不乏一些早已远离创作一线多年的老艺术家、老教授,有些甚至是在吴忧出生前就已退休或者息影,陆天明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
轮到他发言时,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我国的电影审查制度是完全必要且至关重要的。它能够有效地保障国家的文化安全,正确地引领社会价值导向,净化银幕环境,特别是保护青少年免受不良思想的侵蚀。我们必须时刻牢记……”
接下来,张一谋、陈诗人、田庄壮等资深导演也依次发表了看法。相较于前面程式化的发言,他们的言论稍显大胆,内核诉求仍然是希望审查标准能够更具弹性,尺度能适度放宽。
吴忧一直没有开口,甚至连头都没怎么抬,只是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看似随意地记录着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那位宣传部的大领导竟然直接点了吴忧的名:“吴忧导演,看你听得认真,有什么想法,不妨也说一说?”
吴忧抬起头,确认领导的目光是落在自己身上,遂回答道:“哦。我第一次参加这种级别的会议,主要还是抱着学习的态度,多听多看。”
大领导和蔼地笑了:“没关系,畅所欲言嘛。我看在座的属你最年轻,就代表年轻一代的电影人谈谈你们的看法,让我们这些老脑筋也了解一下新时代的思想嘛。”
吴忧放下笔,身体微微前倾:“既然领导让我说,那我就说几句浅见。”他的目光扫过全场,“诸位,俗话说,‘经是好经,就怕歪嘴和尚把它念歪了’。我个人是支持电影审查制度的,因为我坚信,在当前的社会发展阶段,电影分级制未必适合我们的国情。但问题是,制度本身是好的,就怕执行的人把它带偏了方向。”
“我拍电影的年头不长,在国内就拍过一部片子。后来跑到法国拍了一部,侥幸得了奖,结果还td被某些人指责,说我‘有损国格’……”
此话一出,韩三平、穆德远等人的额头瞬间沁出了细汗。在这种庄重的会议上发言,通常连口语化的词汇都很少使用,更何况是这样略带粗鄙的直接比喻?
吴忧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我们文艺工作者,创作的根基来源于人民群众,最终的作品也应该服务于人民群众。电影是拍给老百姓看的,那么,审核的权力,是不是也应该更多地还给人民?”
他稍微提高了音量,“现在我们中间有些人呐,就喜欢端起前辈的架子,高高在上。他们认为,应该由他们来决定老百姓能看到什么、不能看到什么。”
“同志们啊,这是什么行为?这是典型的脱离群众!他们总觉得电影是高深的艺术,他们是艺术家,老百姓懂什么呢?按照这套逻辑,广大人民群众就只能被动地在电影院里等待:‘我放映什么,你们就只能看什么。我不放的,你们想看也看不到,偷偷看那就是犯错!”
这番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层层波澜。包括陆天明在内的一批老先生,脸色骤然变得极为难看,纷纷对吴忧怒目而视。这简直是要动摇他们赖以存在的权威根基。
吴忧无视那些投射过来的凌厉目光,语气反而更加沉稳:“因此,我建议,电影审查委员会应当向社会公开招募公众委员。设立公开透明的报名渠道,只要是思想积极向上、无违法犯罪记录、具备一定文化水平的成年人,都可以自愿报名参与。”
“今后,委员会的主要职责转变为审核报名人员的资质背景。当有电影送审时,我们可以采用随机抽取的方式,组成一定人数的公众评审团,进行观看、评议并投票表决。”
“如此简单易行的方案,我相信在座的各位不可能没有人想过。之所以迟迟未能推动,恐怕就在于,有些人不愿意放弃手中那点微不足道却能带来极大心理满足感的权力罢了。”
此言一出,不仅是审查委员会的那些元老们面色铁青,就连电影局席位上的一些官员,神色也变得不那么自然了。
韩三平在一旁急得手心冒汗,却又无法出声制止。
大领导也没想到这年轻人这么敢说,脸上的笑意不变,打着圆场:“吴忧导演的想法很有创意,体现了民主参与的思路。不过,电影审查毕竟是一项专业性很强的工作,需要综合考量艺术规律、意识形态、社会稳定等多方面因素。”
“专家们的意见还是非常宝贵的。比如我自己看电影,很多时候也就是看个故事热闹,里面的深层寓意、伏笔暗示,确实还需要请教专业人士才行。我们对老同志们的觉悟,还是要有充分信任的嘛。”
吴忧笑了笑,没再争辩。他的提议已经抛出,采纳与否,决策权不在他手中。他早已见过二十多年后华语电影在经历过短暂辉煌之后的箫条,对此他有着清醒的认识,大不了就是再经历一次类似的周期罢了。
不料,领导反而对吴忧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鼓励道:“吴导,继续说嘛。如果我哪里说得不对,你也可以提出不同意见反驳。今天我们开会的目的,就是要广泛听取各方面的声音,汇聚大家的智慧。”
吴忧抬眼看了看主席台上态度温和的领导,又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陆天明,竟然站起身来:“既然领导让我继续发言,那我就再多说两句肺腑之言。”
他语气平和,却字字千钧,“刚才领导提到,要充分信任老同志的觉悟。这一点,我个人持保留意见。庄子有云,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当一些规范被诡诈之人掌握之后,就会给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用来做坏事。我认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于个人的道德自律之上。相比之下,一套设计科学,运行有效,公开透明的规章制度,远比任何个人的觉悟都更为可靠。”
“其次,关于专业性,我也持有不同的看法。”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投向陆天明所在的方向,“譬如在座的这位陆大编剧,在我看来,他最擅长的‘专业’,恐怕就是给别人扣帽子,打棍子了。”
“除此之外,恕我直言,我并不认为他在电影艺术的专业判断上能胜过我。再者,大家可以看一看陆大编剧此刻的表情,想必就能猜到,今天我算是把他彻底得罪了。”
“那么,请问各位,如果将来我的电影送到审查委员会,我是否能百分之百地信赖陆大编剧的觉悟,确保他不会挟带私货,公报私仇?我又是否该无条件相信他的专业素养,一定能给出比我自身创作更高的见解?”
陆天明的脸色瞬间由铁青转为猪肝般的绛紫色,继而又褪为惨白,胸口剧烈起伏,手指微微颤斗,显然气到了极点。
也一时语塞,心中哭笑不得,暗想:这小子,明明知道别人可能要给他使绊子,居然还敢这么往死里得罪?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胆子也太肥了。
他无奈地苦笑着摇了摇头,抬手向下虚按了按,示意吴忧坐下。如果再任由他说下去,还不知道要掀翻多少张桌子。
接下来的会议进程中,吴忧始终保持沉默,再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会议结束后,那位领导还特意走到吴忧面前,亲切地勉励了他几句,希望他继续努力,为电影走向世界贡献力量。趁着周围人不注意,领导还压低声音悄悄问了一句:“哎,小伙子,跟我说说,那天在纽约”
吴忧没料到领导也会有这般“八卦”的一面,便简要地将当时的情景描述了一番。
大领导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才在一众随员的簇拥下离去。
领导一走,穆德远便沉着脸快步走来,伸手指着吴忧,似乎想训斥,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甩手而去。
张一谋也凑了过来,低声道:“老弟,你这么一闹腾,今年你要是报金鸡奖,怕是有点悬了。”
吴忧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悬就悬吧,一个奖项而已。”他转而说道,“师兄,说好了,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横店开眼界。”他眨了眨眼,“现在我可得赶紧去追我老师了。老头儿今天估计被我气得够呛。嘿嘿。”
说完,他朝不远处的陈诗人礼貌地挥手道别,便快步冲出会场,去追寻穆德远的脚步了。
果不其然,回去的路上,吴忧和穆德远、张会军以及田庄壮同车,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路的批评教育。
他明白,这几位师长并非真的反对他所提出的观点,更多是为他担忧,生怕这番直言不讳会影响到他今后在国内奖项方面的评选。毕竟,国内各大奖项的评审权,在很大程度上仍掌握在这些老一辈的专家学者手中。
回到北电校园,气氛才稍稍缓和。吴忧趁机与校长张会军提到了刘奕非即将参加艺术考试的事情。
张会军听闻这个女孩曾参演过吴忧在好莱坞的电影,脸上露出了笑容:“哦?能参与你的项目,本身就证明了她的潜力。放心,我们学校绝不会将这样的优秀人才拒之门外的。”
穆德远关切地问:“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吴忧答道:“老师,准备在国内过完春节。春节后就得再去美国和索尼方面汇合,为奥斯卡进行一系列的公关活动。”
穆德远闻言精神一振:“哦?有多大把握?”
吴忧斟酌着词句:“只能说有一定希望吧。最佳女主角的可能性相对最大。最佳导演和最佳影片,就需要看点运气了。今年美国经历了这么大变故,明年的奥斯卡评选口味,很可能会向弘扬主流价值的方向倾斜。”
田庄壮在一旁笑道:“依我看,只要能拿下最佳女主角,你这个最佳导演就跑不了。这可是有规律可循的,你前两部片子不都是这样么?先是演员拿了重要奖项,紧接着就是影片斩获大奖。”
吴忧哈哈一笑:“承您吉言,希望能借您的光。”
田庄壮又问:“这次回国,有没有新的拍摄计划?”
吴忧摇摇头:“之前倒是答应过韩总,说拍完《黑天鹅》就尝试一部商业类型片。但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具体的想法。明天先去张师兄的剧组探探班,看看能不能激发些灵感。”
穆德远表示赞同:“去一谋那里看看也好。他那部《英雄》我听说是下了血本,场面调度、视觉美学肯定有不少值得借鉴的地方。”
四人在学校食堂简单用过午餐,吴忧便给刘小丽打了电话,让她来北电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