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2月,春节刚过,京城依旧天寒地冻,但空气中已隐约能嗅到一丝万物复苏的气息。
北电宿舍里,吴忧合上了手中打印出来的剧本终稿。
这是他过年期间做好的本子。融合了前世看过的某些北欧小说的冷峻基调,又添加了他自己对生命、对孤独的理解。
或许是两世为人的经历,让他对男主的那种由内而外渗透出来的暮气与绝望,有着超乎年龄的深刻体悟。
剧本完成了,下一步就是把它拍出来。而他心中饰演男主角常归的不二人选,只有一个——田庄壮。
此时的田庄壮,正因为某些原因处于被禁导的状态,意志消沉,深居简出。请他来演一个一心求死的暮年老人,听起来有些疯狂,但吴忧觉得,那种精神层面的契合,无人能及。
他知道田庄壮住在北影小区他母亲于蓝老师那里。吴忧通过张一谋要到了田庄壮的联系方式,和他约好,今天晚上去背影小区谈谈。
晚上,吴忧背着装有剧本的挎包,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敲响了那扇门。
开门的是于蓝。虽年近八十,满头银发,但眼神清澈,腰背挺直,带着老一辈艺术家的风骨和气度。
吴忧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微微躬身,态度躬敬却不卑微:“于老您好,我叫吴忧。是北电的学生,和田导约好的,我过来找他有些事情。”
于蓝笑了笑,侧身把他让进来:“壮壮刚才打电话了,一会就回来了。小伙子你等他一会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您别忙,我也不渴。”
“没事,老太太我还结实着呢,甭客气。”于蓝摆摆手,还是倒了杯温水放在茶几上。
吴忧起身双手接过:“谢谢于老。”
于蓝在沙发上坐下,目光温和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个子很高,身形挺拔,眉眼干净,周身透着一股清爽劲儿,不象有些搞艺术的那么邋塌。她随口问道:“小伙子叫吴忧?哪里人啊?”
“是的,于老。我是京城人。就住史家胡同那边。”
“哟,离得不远。”于蓝点点头,“你在北电学什么的?”
“学摄影的,九八级的。”吴忧斟酌着词句,“这不年前琢磨了个剧本,我觉得男主田导挺合适的,今天想着过来让田导看看,看看有没有机会请他出山。”
于蓝闻言乐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我那个儿子演戏就知道木着张脸,难得还有男主能找上他。”
吴忧也笑起来,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狡黠:“田导的表情比北野武丰富多了,我觉得没啥问题。”
这话一出,于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北野武是出了名的“面瘫”,这话分明是在调侃自己儿子。她不但没生气,反而觉得眼前这小伙子挺有趣,不怯场,还有点机灵劲儿。
正说笑着,房门响动,田庄壮裹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
吴忧立刻站起身:“田导您好,我是今天和您联系过的吴忧。”
田庄壮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他脱下外套,走过来和吴忧握了握手,手掌宽厚,带着凉意:“你好,不好意思,去串了个戏,结束的有些晚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点沙哑。
“没事。我也是刚到。”
于蓝见状,便笑着起身:“你们俩聊,我去休息了。”
“好的,于老。大晚上的来,打扰您了。”
“没事。我也很乐意和你们这些年轻人聊天。”于蓝摆摆手,回了自己房间。
客厅里剩下两人。田庄壮示意吴忧坐下,自己则坐到对面,拿起茶几上的烟盒磕出一支,点燃。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有些沧桑的面容。“我听一谋说起过你。”他吐出一口烟,缓缓道,“说你是一个天才摄影师,现在也打算做导演了?”
吴忧笑了笑,语气轻松:“不想当导演的摄影师不是好学生,这不是咱北电的光荣传统嘛。”
田庄壮嘴角扯动了一下,算是笑了。他没再寒喧,目光落在吴忧带来的剧本上。
吴忧会意,立刻从包里拿出剧本,双手递过去:“田导,这是剧本。您看看,我希望您能饰演男主常归。”
田庄壮接过剧本,视线在那行《一个叫常归的男人决定去死》的标题上停留片刻,然后翻开第一页。
他让吴忧自己喝茶,然后就靠着沙发,一言不发地看了起来。房间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他偶尔深吸一口烟的细微声响。
剧本不长,结构也并不复杂,但田庄壮看得却很慢,很仔细。吴忧注意到,在看到某些段落时,他的眉头会微微蹙起,夹着烟的手指会在空中停顿良久。
二十分钟后,田庄壮粗粗翻完了最后一页。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将剧本合上,放在膝头,整个人向后深深陷入沙发靠背,闭上了眼睛。烟雾在他头顶盘旋,象是凝结的思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扭头看向吴忧,眼神复杂:“这本子后劲挺大,”他顿了顿,似乎在查找合适的词语,“是个好本子。”
说完这句,他又陷入了沉默,伸手又点了支烟,深深地吸着。烟雾缭绕中,他的侧影显得有些孤寂。又一支烟快要燃尽时,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哑了些:“为什么想起来找我演?”
吴忧沉默了片刻,决定实话实说,但说得委婉些:“年前,您去北电参加会议,我正是会议接待人员。当时这个剧本已经有了雏形,当看到您的时候,”他抬起眼,直视着田庄壮,“觉得您与常归非常契合。苍老,不是面容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充满暮气。”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田庄壮的反应,对方只是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吴忧继续道:“我觉得可能是您心绪上起了变化,失去了过往的锐气,从而由内到外地苍老。”
田庄壮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烧到过滤嘴的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动作缓慢而用力。他其实在看本子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了那种强烈的共鸣。
这个叫常归的男人,那份对世界的疏离,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简直就象照着他此刻的心境写的。吴忧的直言不讳,反而让他觉得真实。
“什么时候开拍?”田庄壮忽然问,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3月1号。拍摄大约需要两个月。”吴忧心中一紧,知道到了关键时候,他补上了最重要的一句,“因为我这部电影要参加今年的威尼斯电影节,所以时间比较紧。”
田庄壮略显惊讶地挑了挑眉:“参加威尼斯电影节?”他沉吟了一下,“那时间确实有些紧张了。”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吴忧脸上,象是在做最后的确认。几秒钟后,他点了点头,干脆利落:“3月1号我的时间没问题。这部戏我接了。”
悬着的心瞬间落地,一股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吴忧强忍着没有表现得太过激动,立刻起身:“那太好了!田导,我希望您从现在就不要打理胡子了,等开机时再修整一下就好,头发倒是没事。”
田庄壮摸了摸自己下巴上已经有些长度的胡茬,笑了笑:“行。正好我也懒得刮胡子。”他拿起膝头的剧本,“剧本就留我这吧,我再细细看看。”
“没问题。”吴忧知道事情已经成了,便不再久留,“那田导我就不打扰了,先告辞了。剧组具体的行程安排我会给您打电话。”
田庄壮起身,将吴忧送到门口。
走出单元门,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吴忧却觉得浑身燥热。他深吸一口气,任由那股冰凉灌入肺腑,激荡的心情才稍稍平复。脚下的积雪被他踩得咯吱作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他没有回史家胡同那个空旷冷清的老院子,而是转向北电宿舍的方向。那里虽然拥挤,但至少有点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