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太痛了。
心口先是有短暂的麻木和刺痒,紧接着便是难以忍受的痛楚。
呼吸瞬间变得艰难,仿若浑身的力量被抽空,脑子也陷入了混沌。
李阙下意识捂着心口,想要拔出那雪亮的软剑。
唐禹的声音却很平静:“拔剑,死得更快。”
“救…救…”
李阙艰难伸手,像是要抓着什么,喃喃道:“救我…唐禹…你不能…”
他猛地晃了晃脑袋,似乎精神了很多,咬牙道:“为什么!为什么杀我!我对你一直不错!”
这显然是回光返照。
唐禹看着他,淡淡道:“不错在哪里?”
“广汉郡被多国联军围攻,你帮忙了?”
“你没有,你眼睁睁看着广汉郡的新兵以命相搏。”
“我上门求助,你出兵了,是为了帮我吗?其实不是,你是觉得李寿太没有下限,竟然把异国的兵都请进来了,想扶持李期上位了。”
“所以,你借我的手,让李期成功带兵赶赴广汉郡,甚至…你故意撤掉了所有骑兵,生怕过去早了,我真守住了。”
“几十里的路,走了两天,我力挽狂澜之后,你很恰巧就刚到。”
李阙呆呆看着唐禹,浑身发着抖,喃喃道:“这次、这次我…我是来帮…你…”
唐禹道:“你是来帮皇权的。”
“你想要世家老实,仅此而已,所以你提出要我给钱给粮,安抚世家。”
“你根本不在乎百姓,无论是广汉郡的,还是成国的。”
“你脑子里只有李雄和他的江山。”
说完话,唐禹拔出了剑。
鲜血顺着李阙的胸膛涌出,他再也支撑不住,从椅子上摔了下去,在地上抽搐着。
唐禹俯瞰着他,声音很冷静:“你这种人,只能欺骗那些心智不成熟的蠢人,因为你的幌子很高明,忠君、感恩、似乎也还算有良知。”
“如果没经历点事儿,没有成熟的阅历,还真看不透你。”
“事实上,你作为一个手握两万大军的成国最高军事统帅,从来没有尽过一分责任,也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好事。”
“保不住李班,保不住李越,之后也未必保得住李寿。”
“至于百姓…哈,那根本不在你的考虑范畴之内,否则多国联军入侵广汉郡,你会不出手?”
“你踏马是大将军,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屠杀广汉郡的兵?”
“实话告诉你,回到广汉郡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在为今天做铺垫了。”
李阙抽搐着,瞪大了眼,嘴角也慢慢流出鲜血,终于不动了。
唐禹静静坐着,等候着。
只是片刻,尹容便背着赵烈走了进来,将他放在椅子上。
“这小子好能喝,要不是我内力深厚,我真灌不醉他。”
尹容拍了拍手,把唐禹手中的剑放在了赵烈的手中。
他回头看向李阙,愣了一下,随即道:“你小子心真够狠的,说杀就杀了,我记得他对你不错。”
唐禹笑了笑,道:“尹大师,如果有一个人,说话向来不难听,总是标榜自己的美德,比如忠诚、比如念旧、比如感恩,但却从来没有做过一件真正的实事,他身边的人又不断在倒霉…那你一定要注意了。”
“他可能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只是他在下意识标榜自己的同时,给了你初步的印象。”
“只要你冷静下来想一想,你就会发现,他其实什么都没做。”
尹容仔细打量着李阙,皱着眉头道:“他什么都没做吗?我不太了解,但我知道一点。”
唐禹道:“哪一点?”
尹容笑道:“我跟随喜儿姑娘刚到蜀地,也就是去年年初的时候,他李阙就有两万大军。”
“然后李越倒了,李期倒了,李班死了,李骧死了,李琀被迫叛了,李寿虽然当了皇帝,但手底下也只有一万人了…”
“而李阙,这个被公认为好人的人,还是有两万大军。”
“这个就很古怪。”
“一个总说自己不聪明的好人,见证了一个又一个聪明的坏人倒下,自己反倒安然无恙…”
唐禹慨然叹了口气,道:“你能看到这一点,就已经不错了。”
“那么李雄呢,你觉得他如何?”
尹容愣道:“人家是开国皇帝…私德上我不提,但其他方面…比如政治、军事、识人、用人等…肯定是很出色的。”
唐禹道:“但他重用李阙近二十年。”
尹容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道:“这李阙…藏得够深啊。”
唐禹叹道:“善恶黑白,没有那么容易分辨,君子向来论迹不论心。”
“为什么我会放过温峤?因为当初,他实实在在帮过我,而帮我的原因,是因为我为百姓做了点事。”
“为什么我会杀郗鉴?因为他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却从来不把百姓当人。”
“李阙呢?除了身居高位又不把百姓当人之外,更没有帮过我,甚至在一些很模糊、很隐晦的地方,推波助澜害我。”
说到最后,唐禹大笑道:“魏国、秦国、晋国,三方大军进驻成国,攻打广汉郡,距离成都不到百里…”
“你以为…没得到李阙的默认或首肯,他们敢来吗?”
“有些事,所有人都不说,但不代表我会被蒙蔽。”
说到这里,唐禹站了起来,沉声道:“把事情闹大,让赵烈把锅背好,然后你花点心思盯住他,保住他,别让他死了。”
尹容道:“行啊,没问题,你将来要用他?”
唐禹点头道:“或许吧,我调查过他,他是个很优秀的将军,但脾气确实臭。”
“利用他这个毛病,给他点教训,希望他能改正。”
尹容笑道:“不光彩啊,包括杀李阙这事儿,也不光彩。”
这句话让唐禹沉默了。
沉默了片刻,他又笑了起来。
“一尘不染的事情是没有的,我们都在吸进灰尘。”
“我努力了几年,对自己的道德有着近乎苛刻的约束,但却几乎走到了灭亡的边缘。”
“我逐渐明白,只要方向是对的,手段就没必要那么光彩。”
“况且你没发现,道德这两个字,已经成为我的枷锁了吗?”
尹容挠了挠头,道:“枷锁?”
唐禹笑道:“你看,我对冉闵、苻坚算不算有恩?”
尹容道:“何止是有恩,简直是恩重如山,恩同再造。”
唐禹道:“但他们这一次趁我不在,突然袭击,得到的评价是什么?”
“不是忘恩负义,不是恩将仇报,而是雄才大略、富有远见。”
这句话着实把尹容惊到了,他连忙看向唐禹,瞪眼道:“还真是,为什么会这样?”
唐禹叹道:“因为,私德在国与国之间的宏观竞争中,微不足道。因为,人们总是对好人苛刻,而对坏人宽容。”
“毕竟…骂好人,好人会选择反驳。”
“而骂坏人,坏人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尹容呆了片刻,才喃喃道:“我靠…我跟过戴渊、苻坚和谢安,他们做的事比你不光彩多了,我觉得很正常,但…如今却偏偏觉得你不光彩,好像真是这个道理…”
“人们在下意识之中,对你的要求好像极端苛刻…”
唐禹点头道:“所以,要成大事,就必须要卸掉这些枷锁,迅猛向前走。”
“过程不重要,方向和答案更重要。”
“尹大师,全天下的百姓都在等一个答案,那个答案不该是死。”
“所以死的只好是那些不在乎百姓的人了。”
“这就是我的选择。”
他往外走,尹容缓步跟出去。
黑暗中传来模糊隐约的声音。
“可是印象已经形成,你可能依旧会被谩骂啊。”
“是,那是领袖应该承担的东西,也是必须承担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