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河谷的血腥气仿佛已渗入骨髓,即便策马狂奔了一天一夜,那混合着铁锈、死亡与尘土的黏腻感依旧缠绕在鼻端,挥之不去。夕阳的馀晖再次吝啬地泼洒下来,将天边染成一片病态的、如同陈旧凝血般的暗红。
韦赛里斯猛地勒住缰绳,身下那匹缴自奥戈的枣红战马发出一声疲惫至极的响鼻,口鼻间喷出的白气在傍晚微凉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他环顾四周,残存的三百多骑如同被抽去了脊梁,歪歪斜斜地瘫在马背上,或直接滑落在地,连呻吟的力气都已耗尽。伤员的状况尤其触目惊心,简陋的包扎下,鲜血仍在缓慢渗出,绝望如同无声的瘴气,在沉默的队伍中弥漫。
“哥哥……”丹妮莉丝的声音细若游丝。她挣扎着从一匹温顺的母马旁站起,娇小的身躯在宽大的改制皮甲下更显单薄。她怀中紧紧抱着那个用厚实软布包裹的龙蛋,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温暖与力量的源泉。“我们……还能走吗?”
韦赛里斯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越过这支濒临崩溃的队伍,投向远方那道在暮色中如同铅灰色巨蟒般蜿蜒的轮廓——洛恩河的一条支流怒河。浑浊的河水在夕阳下反射着破碎而冰冷的光,湍急的水流声隐隐传来,象是大地低沉的心跳。
希望就在对岸。只要渡过这条河,便算是踏入了瓦兰提斯名义上的势力范围,或许能暂避那如影随形的毁灭锋芒。
“所有人,立刻渡河!”韦赛里斯的声音因干渴和疲惫而嘶哑,却带着一种压榨出最后生命力的、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淅地传入每一个尚存意识的人耳中。“到对岸再休息!乔拉爵士,组织人手,优先护送伤员!哈加尔,带还能动的兄弟在岸边警戒,给我争取半刻钟!”
命令下达,队伍如同生锈的齿轮,再次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艰难地运转起来。乔拉和哈加尔强撑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低声呵斥着,将瘫软的人从地上拉起,推搡着走向那看似希望、实则冰冷刺骨的河水。
韦赛里斯则猛地一夹马腹,枣红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不满的嘶鸣,随即沿着河岸向上游疾驰而去。他必须亲自确认渡河点的安全,以及……查找任何可能扭转这绝望局面的、哪怕一丝微光。
【感知视野】全力展开,精神力如同无形的触角,疯狂地扫描着河道与两岸。脑袋仿佛被无数根烧红的铁钎穿刺,太阳穴的剧痛一波强过一波,眼前的景物开始摇晃、重叠,边缘泛起模糊的黑影。过度消耗带来的虚脱感如同潮水,一次次试图将他拖入黑暗的深渊。
不能倒下!他狠狠咬破舌尖,腥甜的血腥味和尖锐的剧痛让他精神猛地一振,视野暂时恢复了片刻清明。
向上游奔出约两里地,地形陡然变化!河道在此如同被巨神斧劈般骤然收窄,两侧是风化严重的徒峭岩壁,如同沉默巨兽张开的獠牙。河水被挤压在这狭窄的信道内,变得异常湍急狂野,咆哮着、翻滚着撞击岩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溅起漫天白色的水雾。
就是这里!
一个疯狂而冒险的计划,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惨白闪电,瞬间照亮了他近乎绝望的心湖。风险巨大,但亦是绝境中唯一的生机。
他调转马头,以更快的速度返回渡河点。队伍大部分已勉强渡过冰冷的河水,正在对岸如同落水狗般瑟瑟发抖地挤作一团,仅有少数负责断后的战士还在浅水区挣扎。乔拉、哈加尔、里奥等内核成员聚集在南岸,脸上写满了焦虑与等待。
“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力气再打一场硬仗了。”韦赛里斯甚至没有下马,声音因急促和虚弱而显得尖锐,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疲惫与茫然的脸,“但我们可以让这条河,替我们打!”
他猛地指向漆黑的上游方向,那里水声如雷,仿佛隐藏着亘古的怒兽。“在那里,河道最窄处,用最快的速度,筑起一道临时的堤坝!”
命令来得突兀而难以置信。乔拉眉头紧锁,灰色的眼眸中满是疑虑:“陛下,临时堤坝……能蓄起多少水?而且我们的人……”
“不需要完全截断!”韦赛里斯打断他,语速快得如同爆豆,“只要能让下游水位明显下降,让他们敢于渡河就行!关键在于时机!里奥,”他转向那个瘦削机敏的副队长,“你带二十个手脚最利索的兄弟,守在上游堤坝处。看到我发出的信号,立刻破坝!不需要完全摧毁,制造一次足够猛烈的水头冲击即可!”
里奥眼中精光一闪,立刻领会了这险中求胜的意图,重重点头:“明白!交给我!”
没有时间讨论,没有时间尤豫。连日来的血战与逃亡,早已将韦赛里斯的权威与那仿佛能窥见未来的“视野”紧密结合,化作生存的本能。尽管身体已经发出抗议的哀鸣,但命令就是一切。
还能动弹的人,包括韦赛里斯自己,都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投入到这场与时间赛跑的疯狂工程中。他们砍伐岸边碗口粗的树木,用武器撬动松动的岩石,甚至用破损的盾牌和从马背上卸下的杂物,在狭窄的河床上堆砌、加固。汗水混着泥浆从额角滑落,滴入汹涌的河水,瞬间消失无踪。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木材断裂的脆响、岩石滚落的闷响,以及河水永不疲倦的、震耳欲聋的咆哮。
丹妮莉丝抱着龙蛋,穿梭在忙碌的人群边缘,用撕下的布条为磨破手掌的战士简单包扎,或是默默递上一块沾湿的布,让他们擦拭脸上的泥泞与血污。她怀中的龙蛋在黑暗中似乎散发着微不可查的温热,这微弱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暖意,成了支撑她没有倒下的最后力量。
直到后半夜,一道简陋却足够结实的堤坝终于在众人拼尽全力的努力下,勉强合拢,将上游奔涌的河水暂时拦腰截断。下游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从原先足以淹没马背的深度,迅速降低至仅及成人腰部。
韦赛里斯安排里奥带领二十几人留在堤坝处抓紧时间休息,并等待执行破坝命令的信号,其馀人则撤离到南岸一处背风的洼地,进行短暂而宝贵的休整。
韦赛里斯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连日来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透支,让他几乎瞬间就陷入了昏睡。然而,就在意识沉入最深沉的混沌时,那如同跗骨之蛆的【龙梦预言】再次凶猛地袭来!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像征,而是无比清淅、带着灼烧感的画面——卓戈卡奥那狰狞扭曲的面孔在冲天的血色火焰中无限放大,带着刻骨仇恨的双眼死死锁定了他,那柄巨大的、弧度惊人的亚拉克弯刀,仿佛跨越了时空,带着撕裂灵魂的尖啸,迎面劈来!
“呃啊!”韦赛里斯猛地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内衬。他剧烈地喘息着,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刀锋的寒光,耳边回荡着卓戈那仿佛来自地狱的咆哮。
几乎是生存的本能,他再次强行凝聚精神,全力展开【感知视野】。
来了!
极限范围的边缘,大片浓郁、狂暴、沸腾着赤裸裸杀意的猩红色光点,如同燎原的烈火,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着河岸方向蔓延!其内核处,一个光点尤其炽烈、庞大,散发着如同远古凶兽苏醒般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卓戈·卡奥!他亲自率领着最精锐的血盟卫与寇,清一色的双马,速度远超最坏的预估!距离已不足三公里!
“他们来了!”韦赛里斯的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疲惫而撕裂,却象一道惊雷般炸响在寂静的营地,“准备迎敌!”
他迅速下令,语速快得不容置疑:“乔拉,你带大部队,立刻保护丹妮和所有伤员,向南方撤退!能走多快走多快!哈加尔、卡波、威尔士,还有所有还能举起武器的兄弟,跟我留下!我们在这里,给伟大的卓戈卡奥,送上一份永生难忘的‘厚礼’!”
没有时间告别,没有时间尤豫。乔拉深深地看了韦赛里斯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担忧,有决绝,最终化为一声低吼:“遵命,陛下!愿诸神……愿您的力量庇佑您!”他转身,如同驱赶羊群般,催促着尚未完全恢复过来的大部队迅速撤离,消失在南方的夜色中。
韦赛里斯则率领着勉强挑选出的、不足八十人的骑兵,在南岸列开了单薄的阵势。他们人人带伤,盔甲破损,脸上写满了疲惫,但眼神却如同濒死野兽般,燃烧着最后一丝凶悍与与敌偕亡的决绝。身后,是水位明显下降、流速减缓、仿佛暂时被驯服的河道。
大地开始颤斗。低沉的马蹄声起初如同远方的闷雷,旋即化为席卷天地的轰鸣,震得人脚底发麻,心脏都仿佛要跳出胸腔。那声音越来越近,带着毁灭一切的韵律,敲打在每一个留守战士的心上。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卓戈卡奥和他麾下最精锐的两千血盟卫与寇,如同从地狱深渊中爬出的魔神军团,出现在了河对岸。他们人马皆覆盖着征尘与肃杀之气,但那股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凝如实质的凶戾,却冲霄而起,连即将到来的晨曦似乎都被这股无形的压力逼退。
卓戈一马当先,古铜色的上身肌肉在微弱的天光下闪铄着冷硬如金属般的光泽,粗壮的发辫狂野地披散,末梢那些象征荣耀与杀戮的金铃,此刻却死寂无声,仿佛连它们都慑于主人那沸腾到极致的杀意。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眸,瞬间就穿透了黎明前的薄雾,精准地锁定了对岸那个即便在人群中依旧显眼的银发身影。
短暂的死寂,只有河水减缓后依旧不甘的流淌声,以及战马因感受到杀气而不安刨动蹄子的声响。
“银发小贼!”卓戈的声音如同两块万年寒冰在猛烈碰撞,用的是多斯拉克语,但他身旁一名懂得通用语的寇,立刻用生硬却充满戾气的语调翻译过来,声音在空旷的河面上回荡,带着回音,更添几分肃杀,“你象秃鹫爪下的老鼠一样逃窜,却逃不过雄鹰的眼睛!奥戈的血,还有我勇士们的血,必须用你和所有追随者的血来洗刷!我会把你的头骨镶上黄金,作为我新的酒杯!让你的女人,在我的帐篷里哀嚎!”
韦赛里斯强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感,努力让声音显得平稳而充满洞察,他用通用语回应,知道对方阵营里有人能听懂:“卓戈卡奥!我们之间本无必须你死我活的仇恨!伊利里欧的谎言,就象草原上变幻无常的风,吹过就该散了!你是一位伟大的卡奥,你的目光应该看向更广阔的草原和更丰厚的战利品,而不是被个人怒火蒙蔽双眼,死死追逐我们这几条漏网之鱼!”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冷静剖析利害的锐利:“想想看,卓戈!如果你的精锐在这里折损过多,你后方那庞大的、移动缓慢的卡拉萨失去了最强的保护,其他觊觎你地位的卡奥会怎么做?多斯拉克海从不缺少饥饿的狼群!你在这里与我们这几百残兵耗下去,甚至付出不必要的惨重代价,真的值得吗?你的卡斯寇们,是否都对你忠诚不贰?当你力量受损时,他们的弯刀,还会永远指向你的敌人吗?”
这番话,尤其是关于后方空虚和内部不稳的尖锐暗示,如同精准的毒刺,瞬间刺中了卓戈内心最深处的、属于统治者的隐忧。他确实有点担忧其他强大卡奥在他离开后会蠢蠢欲动。被一个他视为蝼蚁、只配在命运脚下呻吟的“乞丐王”当众剖析利害、直戳痛处,这比任何辱骂都更让他感到暴怒和……一丝被看穿战略弱势的不安与羞辱。
“多斯拉克人用刀剑说话,不用舌头!”卓戈发出一声仿佛受伤猛兽般的、震耳欲聋的咆哮,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耐心,根本不再理会翻译。他猛地举起那柄巨大的、像征权力与毁灭的亚拉克弯刀,刀锋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划出一道冰冷刺目的弧线,直指对岸,“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杀!杀!”
两千名多斯拉克精锐发出地动山摇的、仿佛来自蛮荒时代的战吼,如同决堤的毁灭洪流,毫无畏惧地冲入了因水位下降而显得平缓的河道!马蹄践踏起漫天浑浊的水花,雪亮的弯刀映照着即将逝去的星光与初现的晨曦,场面壮观而恐怖,带着碾碎一切的意志,仿佛要将对岸那单薄的防线连同其后的大地一同踏平。
韦赛里斯冷静地屹立在阵前,如同暴风雨中屹立的礁石。【感知视野】如同最精密的沙盘,牢牢锁定着敌人的动向。他看着敌人前锋轻骑如同铺开的死亡之毯,迅速涉过变得容易通过的浅水区,看着中军主力那些最彪悍的战士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般完全进入河道,看着卓戈那显眼而充满压迫感的身影位于队伍的中前部,正催马踏破浪花……
就是现在!
他猛地挥下手臂!动作决绝而狠厉!身边的卡波用尽全身力气,吹响了那支声音尖利刺耳的号角——那是死亡的序曲!
守在远处上游堤坝处的里奥,一直紧绷着神经,如同潜伏的猎豹,死死盯着下游方向。听到那约定好的、穿透水声与风声的号角信号,他眼中精光爆射,嘶声大吼:“推!”
几名早已准备好的壮汉用尽最后力气,猛地撬动那支撑着堤坝内核结构的、碗口粗的巨木杠杆!
“轰隆隆——!!!”
蓄积了半夜、被强行束缚的河水,如同挣脱了万年枷锁的洪荒巨兽,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咆哮!那道简陋的堤坝在巨大的水压下瞬间分崩离析,蓄势已久的河水裹挟着断裂的树木、翻滚的巨石、以及积蓄的所有动能,形成一道高达两米、浑浊不堪、充满死亡气息的浊浪之墙,以排山倒海、摧毁一切的气势,向着下游疯狂倾泻!
正在渡河的多斯拉克骑兵,大部分还沉浸在即将接敌、展开杀戮的兴奋中。冲在最前面的骑手,甚至已经能看到对岸敌人脸上紧张的神情,口中发出嗜血的嚎叫,挥舞着弯刀,仿佛胜利已在眼前。
然而,死亡的降临往往只在瞬息之间。
恐怖的浪墙如同一只无形的、复盖天地的巨掌,以无可抗拒的力量狠狠拍下!人仰马翻的惨状甚至来不及让人看清细节,震耳欲聋的轰鸣就吞噬了一切杂音。
一名刚才还嚎叫着的多斯拉克战士,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转为极致的茫然,随即被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连人带马按入水底,视野被浑浊的泥沙充斥,冰冷的河水疯狂涌入七窍,意识在巨大的冲击力和窒息感中迅速沉入黑暗。
一匹神骏的战马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悲鸣,腿骨便被翻滚的巨木轻易撞断,下一刻便被浊流彻底吞没,消失无踪。
精锐的战士、矫健的战马,在这纯粹的天地之威面前,脆弱得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瞬间就被狂暴的浊流拍碎、卷走、撕扯、淹没。骨头断裂的脆响、临死前短暂而绝望的哀嚎,全部被洪水那震耳欲聋、仿佛要撕裂耳膜的怒吼所淹没。
卓戈卡奥位于浪头正前方,连人带他那匹心爱的、如同火焰般的赤红公马,被一股仿佛来自神明的巨力猛地掀翻!冰冷的、充满泥沙的河水瞬间灌满他的口鼻,强大的水流将他象一片落叶般粗暴地揉搓、拖拽,身不由己地向下游冲去。他徒劳地挥舞着肌肉虬结的手臂,试图抓住什么固定物,指尖却只划过更湍急冰冷的暗流和同伴漂浮的躯体。意识在冰冷的窒息感和巨大的冲击力下迅速模糊、涣散,那匹伴随他征战四方、如同伙伴般的赤红公马,只在他模糊的视野中挣扎了一下,便如同被无形巨口吞噬,彻底消失在他眼前。
对岸,那些尚未开始渡河、或因位置靠后而侥幸躲过第一波灭顶之灾的多斯拉克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宛如天罚般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他们眼睁睁看着敬若神明的卡奥、那些平日里如同战神般不可战胜的血盟卫和同伴,在自然之怒面前如此不堪一击,如同蝼蚁般被洪水吞噬,一时间陷入了极致的混乱与恐慌。惊呼声、战马受惊的凄厉嘶鸣声、无法理解的恐惧呐喊声乱成一团,原本严整的军阵瞬间瓦解。
韦赛里斯有点诧异于那简陋的临时堤坝竟然能制造如此巨大的浪涛,在他的感知视野下,似乎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魔法波动在河水中一掠而过。
他身后的八十骑,同样被这自己亲手引发的天地之威震撼得脸色发白,不少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安全感。他们看着对岸乱成一锅粥、彻底失去追击能力的卓戈残部,又看了看脚下虽然也开始上涨、但威力已大减的河水。
目的已经达到。
“撤退!全速与乔拉爵士汇合!”韦赛里斯毫不尤豫地下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但更多的是劫后馀生的决断。
他率领着这支完成了近乎自杀式任务的的小队,毫不留恋地调转马头,向着南方疾驰而去。身后,是依旧在咆哮怒吼的怒河,是被彻底打懵、短时间内无法再构成威胁的卓戈残部,以及那片被死亡与混乱笼罩的河滩。
当天色大亮时,残存的队伍终于有惊无险地踏上了标志着瓦兰提斯势力范围的边境地带。地势逐渐平缓,出现了零星的、被粗糙石墙围起来的贫瘠农庄,以及一些低矮破败、毫无生气的奴隶村落。空气中弥漫着贫瘠、压抑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恐惧气息。
更触目惊心的是,在一些岔路口或村落入口那些歪斜的木桩上,赫然插着早已风干、被乌鸦和昆虫啄食得面目全非、只剩下骨架和碎布的尸体!它们象人形的恐怖路标,无声而残酷地宣示着这片土地铁与血的法则——反抗与失败的唯一结局。
在一个拥有土木混合围墙、看起来稍有规模的小镇外,韦赛里斯下令队伍在远处一片稀疏的树林中隐蔽休息。他、乔拉、里奥以及几名机灵且通用语尚可的部下,迅速脱下显眼的盔甲和过于破烂、带有明显战斗痕迹的外袍,换上勉强还算整洁但故意弄得沾满尘土的衣服,伪装成一支遭受多斯拉克人洗劫、侥幸逃生的商队护卫残馀。
他们牵着疲惫的马匹,步履蹒跚地来到镇门前。守卫的士兵紧张地举起长矛,眼神中充满了警剔与不安。乔拉上前一步,用带着浓重疲惫和惊惶未定的语气,向守军的小头目喊道:“快!通报你们的指挥官!多斯拉克海最残暴的卡奥,卓戈卡奥,他率领着数万骑兵!已经越过了怒河,正在向我们这边杀来!他们烧光了一切,见人就杀,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他刻意将数字夸大,并将卓戈生死未卜的消息彻底隐瞒,极力喧染着恐慌。
守军将信将疑,但看到他们一行人确实狼狈不堪,面带菜色,带有明显的伤兵,并且提到了“卓戈卡奥”这个足以让整个边境地区闻风丧胆的名字,不敢怠慢。很快,一名穿着镶钉皮甲、神色凝重疲惫的小镇指挥官接见了他们,提供了有限的黑面包和浑浊的清水,并详细询问了“敌情”。
韦赛里斯等人半真半假地应对,极力描绘卓戈大军的可怕规模与残暴行径,强调其主力正在逼近。在补充了一点急需的补给后,他们婉拒了停留的“好意”,声称必须尽快将这天塌地陷的消息送往更后方的瓦兰提斯城,催促守军立刻加强戒备。
离开小镇,重新与林中等得焦灼不安的队伍汇合,韦赛里斯回头望了一眼那逐渐远去、在阳光下显得愈发渺小脆弱的简陋围墙。他知道,关于“卓戈卡奥数万大军入侵”的谣言,已经象一颗带着恐慌瘟疫的种子,被小心翼翼地种在了这片充满恐惧的土壤上。它或许能稍微延缓追兵,或许能引发连锁反应,为他们的逃亡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与此同时,在河流下游数十里外的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浅滩,几名拼死挣扎、侥幸爬上岸的血盟卫,忍着浑身剧痛和刺骨的寒冷,从浑浊的河水里奋力拖出了一个沉重的、毫无生息的身影。
卓戈卡奥猛地喷出一大口混着泥沙的河水,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古铜色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所有血色,呈现出一种近乎虚弱的苍白。他赖以成名、像征无数胜利与荣耀的乌黑发辫散乱不堪,沾满了污泥和水草,末梢那些曾令敌人胆寒的金铃也哑然无声。他环顾四周,跟随他渡河的两千名最忠诚、最勇猛的精锐,此刻身边只剩下不足百人,个个衣衫褴缕,伤痕累累,如同刚从地狱爬出的水鬼,眼神中充满了劫后馀生的茫然与未曾散去的恐惧。而他视若伙伴、像征着力量与速度的那匹赤红公马,已是踪影全无。
听着手下带着哭腔、哽咽着汇报那惨重的、近乎全军复没的损失,卓戈沉默着。但那死寂之下,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暴、都要冰冷、都要刻骨的怒火。这怒火不仅针对那个诡计多端、如同毒蛇般的银发小子,也针对这该死的、反复无常的河流,这该死的、戏弄他的命运,甚至隐隐针对那个传递虚假消息、引他踏入这片噩梦之地的潘托斯肥猪——伊利里欧。
他猛地推开试图搀扶他的血盟卫,摇摇晃晃地凭借自身的力量站起,湿透的身体在晨风中感到一阵阵寒意,但这寒意远不及他眼神中燃烧的、足以冻结血液的万分之一冰冷。他望向韦赛里斯逃离的南方,那里是瓦兰提斯的地盘,是“羊人”用石头堆砌的巢穴。
“追!”他的声音因呛水和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平静,“他们以为躲进了羊圈,就能高枕无忧……很好。”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更加残忍和野心勃勃的、如同饿狼般的光芒:“传令!放出所有的鹰,召集所有能找到的卡斯!我们不仅要揪出那条银发毒蛇,剥下他的皮做成战鼓!还要顺便踏平这些软弱羊人的篱笆,抢光他们的粮食、财宝和女人!让瓦兰提斯人,用整座城市的鲜血和哀嚎,来偿还今日之辱!卓戈卡奥的怒火,需要一座城市的毁灭才能平息!”
一场因私人恩怨引发的追击,在此刻,悄然转向,即将引爆一场席卷边境的、更加残酷和贪婪的掠夺风暴。而始作俑者韦赛里斯,带着他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却终于在绝境中挣得一丝喘息之机的队伍,正一步步走向那座传说中巨大、古老、繁华与危险并存的奴隶制城邦——瓦兰提斯。新的挑战、机遇与更深沉的阴谋,已在远方那座迷雾笼罩的巨城阴影下,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