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鄄城。
昔日还算繁华的州治,如今却弥漫着饥馑之气。
城墙斑驳,街市冷清。
偶尔有面黄肌瘦的百姓蜷缩在角落,眼中满是麻木。
曹操的行营便设在此处,与其说是州牧府邸,不如说是一座战时堡垒。
府内,曹操枯坐案前,原本锐利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
案几上,摊开的是一卷卷告急文书。
“濮阳粮尽,军士日食一餐,多有逃亡……”
“鄄城存粮,仅够三日之用……”
“吕布骁骑又来剽掠,劫我粮队,押运军侯战死……”
“山阳郡蝗灾过后,颗粒无收,流民盈野,易子而食……”
内忧外患,四面楚歌,莫过于此。
正面,吕布那头虓虎占据了大半个兖州。
仗着陈宫的谋划和并州狼骑的悍勇,步步紧逼,压得他喘不过气。
南边,那个杀父仇人陶谦虽然病重,但徐州的新主刘备,靠着不知从哪来的粮草军械,稳稳站住了脚跟,让他无法全力北顾。
最让他心寒的是北面的“盟友”袁绍。
就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时候,这位四世三公的本初兄,非但没有雪中送炭,反而落井下石。
竟然派人传来口信,言道:
“孟德若欲借兵借粮,需将家眷送至邺城暂居,以示诚意,绍方好用兵。”
家眷为人质?
曹操气得当时就差点掀了桌子。
这哪里是相助,分明是趁火打劫,欲吞并他的基业!
“主公,还需早做决断啊……”
谋士毛玠微微一叹。
“军中断粮已非一日,士卒怨声载道,再不设法,恐……恐生大变!”
曹操猛地抬起头,扫过堂下寥寥数码心腹谋臣。
程昱面色凝重,荀彧眼神忧虑,夏侯敦、于禁等武将则一脸愤懑却又无可奈何。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有万千谋略,没有粮食,一切都是空谈。
“决断?拿什么决断?”
曹操带着一丝自嘲。
“莫非真要我把老婆孩子送去袁绍那里,摇尾乞怜?”
堂内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帐外亲卫来报。
“主公,派往徐州打探消息的细作回来了,有要事禀报!”
曹操此刻满心都是粮食,哪里还顾得上细作,不耐烦地挥挥手。
“让他滚!眼下还有什么比粮食更要紧?”
“主公,”
荀彧却出声劝阻,他总是更为冷静。
“听听无妨,或与粮草有关。”
曹操深吸一口气,压下烦躁。
“让他进来。”
一名风尘仆仆、面带菜色的细作跟跄入内,跪倒在地。
“主公,小人……小人探得徐州粮草军械之来源了!”
“哦?”
曹操精神微微一振,身体前倾。
“快说!刘备从何处得来?”
“是……是从交州来的。”
细作喘着气回答。
“小人买通了糜家商队一个落魄管事,他醉酒后吐露,是通过海路,从交趾太守士燮那里换来的。”
“有粮食,还有那种特别锋利的刀……”
“交州?士燮?”
曹操愣住了,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那个岭南瘴疠之地?”
“士威彦不是个只会治经的学问家吗?他哪来的粮食和宝刀?还能跨海运送?”
这消息太过突兀,简直象是天方夜谭。
程昱捻着胡须,沉吟道。
“交州僻远,确实多年未闻中原之事。”
“但若士燮真能产出馀粮,甚至有馀力资助徐州……或许,这是一条路?”
“一条路?”
曹操象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但随即又颓然摇头。
“即便他有粮,为何要卖与我?”
“我与他素无往来,且刚攻打徐州,与刘备为敌,他岂会助我?”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双方无恩无怨,甚至立场隐约敌对,凭什么帮你?
一直沉默的荀彧,眼中一亮,他缓缓开口。
“主公,我们或许无钱无粮,但我们有一样东西,或许正是那士燮梦寐以求的。”
“何物?”曹操急切追问。
“名分!”
荀彧吐出两个字。
“主公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兖州牧,代表中央。”
“而士燮,据细作所言,仅为交趾太守,却实际掌控交州六郡。”
“此乃权宜行事,名不正,则言不顺!”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语速不快,却句句敲在点子上。
“属下听闻,士燮此人,并非寻常割据武夫。他重教化,兴工巧,抚俚汉,其志非小。”
“然其地处南疆,最渴望者,无非是中原朝廷的承认,一个正式的名分,以安境内之心,以抗北邻刘表之压力。”
“刘表乃汉室宗亲,荆州牧,若以大义压之,士燮处境亦难。”
程昱补充道,明白了荀彧的意图。
“正是!”
荀彧点头。
“主公可即刻表奏朝廷,举荐士燮为‘绥南中郎将’,总督交州诸军事。”
“甚至,可表奏其为‘交州牧’!”
“同时,表奏其弟士壹、士?、士武等人分别为合浦、九真、南海太守,将其对交州的统治彻底合法化。”
曹操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呼吸都变得粗重。
妙啊!
这是一招空手套白狼的绝佳计策!
朝廷如今在李傕、郭汜手里,形同虚设,玉玺印章几乎可以随便盖。
一道表文,对他曹操而言,不过是动动笔杆子的事情,没有任何实际损失。
但对于远在交州、渴望得到中原正统认可的士燮来说,这无疑是雪中送炭,甚至比雪中送炭更珍贵。
这是给了他统治交州的“法理依据”,是能写进史书的正统名位。
“文若(荀彧字)此计,大妙!”
曹操猛地一拍案几。
“速取帛绢笔墨来!”
他几乎没有任何尤豫,立刻伏案疾书。
先是给朝廷上表,极力赞扬士燮之功绩,称其“镇守南疆,教化俚汉,功在社稷”,请求朝廷予以重赏,加官进爵。
接着,又亲自给士燮写了一封私信,语气极其客气,以“威彦兄”相称。
信中先是对士燮的治理才能表示钦佩,随后笔锋一转,提到中原动荡,天子蒙尘。
自己身为兖州牧,有心讨逆却力有不逮,尤其是军粮短缺,处境艰难。
然后,他“不经意”地提到,已上表朝廷,为士燮及其兄弟请功,相信不日便会有正式册封下达。
最后,才委婉地提出。
希望士燮“念在同为大汉臣子,共扶社稷”的份上,若能筹措些许粮草相助,则兖州军民必感念大恩,他日必有厚报云云。
写罢,曹操吹干墨迹,将信递给荀彧。
“文若,你看如此可好?”
荀彧细细看过,点头道。
“主公措辞得当,既表明了困境,又许以重利,更抬出大汉社稷之名,情理俱在。”
“只是……派何人为使?”
“此去交州,路途遥远,且要跨过吕布、刘备的防区,甚至可能要走海路,非胆大心细、能言善辩者不可。”
曹操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一人身上。
“就让满宠(字伯宁)去!”
“他为人刚毅,胆识过人,且通晓律法,能言善辩,可担此任。”
当下,曹操立刻唤来满宠,将使命细细交代,又将书信郑重交付于他。
“伯宁,兖州存亡,或许便系于此行。”
“务必见到士燮,将此信交予他手中!”曹操语气沉重,充满期待。
满宠面容坚毅,重重抱拳。
“宠,必不辱使命。”
“纵粉身碎骨,亦要将主公之意,送达交州!”
是夜,满宠便带着几名精干随从,揣着关乎曹操集团生死存亡的“空头支票”,悄然离开鄄城。
望着满宠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曹操心中百感交集。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将希望寄托在远在天边的交州,寄托在一个素未谋面的士燮身上。
“士威彦……但愿你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
曹操喃喃自语。
即便士燮愿意相助,粮草何时能到?
他的军队,还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远水,真能解得了这近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