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威并施后,士燮并未在俚区过多停留。
将抚慰诸峒、落实“汉俚同治”细则的事务交由士?及新任的“俚事房”官员后,便率军北返。
马蹄踏过苍翠的山道。
一路上,凌操还带头唱起了士燮教授的军歌。
“战旗上写满铁血荣光……”
“……”
士卒们虽经战阵,却因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及主公那番“同治”宣言而士气高昂。
士燮端坐马背,会心一笑。
目光掠过沿途险峻的山势,与偶尔可见的零星梯田,心中那份关于海洋的蓝图愈发清淅。
其实,岭南之地,山多田少,俚汉杂处。
光靠内陆的精耕细作和内部调和,终有极限。
真正的破局之路,还是在那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
……
回到交趾太守府,甚至来不及洗去一身风尘,士燮便即刻召见了桓邻、凌操,以及匆匆从合浦赶回的士壹。
书房内,烛火取代了天光,海图铺展,取代了山峦舆图。
“大哥,黑石峒一战,威震俚区,‘汉俚同治’之策更是高明。”
士壹先是赞叹,随即话锋一转,面露忧色。
“然而,海路之事,近日我常驻合浦,愈发觉得人才匮乏实乃心腹之患。”
“阿石两次往返,虽仗着主公设计的坚船妙法得以成功,实则多有侥幸。”
“如今识得大体海路、能观星辨位,应对大洋风浪的老练舟师,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完,且皆年事已高。”
“长远看来,难以为继啊。”
凌操亦沉声道。
“末将训练水手,亦觉艰难。善泳者未必能操舟,能操舟者未必懂战阵。”
“海上遇敌,与陆战迥异,须得专门操练。”
“如今皆是摸索,进展缓慢。”
士燮静静听着,微微点头。
这些情况,他早已心中有数。
两次成功的海运,好比是蹒跚学步的孩童跌撞着跑了几步。
看似可喜,根基却极不牢靠。
这个时代,航海技术多为师徒口耳相传,或凭经验摸索。
不成体系,极易断层。
他忽然想起前世那句“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而人才,则是掌握和传播技术的主体。
“人才……乃万事之本。”
士燮缓缓开口。
“以往师徒相授,口耳相传,此法太慢,且易失传。”
“我等须得换种法子,如同兴建‘岭南学宫’培育文士吏员一般,为我交州,系统性地培育航海之才!”
“系统性地……培育?”士壹有些不解。
“正是。”
士燮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海图前。
“我意,在合浦港左近,择一僻静宽敞处,设立一所‘船政学堂’!”
“船政学堂?”几人同时一愣。
“不错。”
士燮语气笃定。
“招募沿海渔家、俚人寨中聪慧机敏、通水性的少年郎,管吃管住,另给其家发放钱粮补助。”
“聘请中原避乱南来、精通江河航行甚至有过出海经验的老船师,还有我交州本地经验丰富的老渔民,担任教习。”
“不仅教授他们如何操帆使舵、观测天象,更要传授造船、修船之技……”
“乃至海上遇敌时的紧急避险。”
“要将他们那些藏在肚子里的经验,统统掏出来,变成学堂里人人都可学的章程课业!”
“如此,一年培养一批,几年下来,何愁我交州无航海之人?”
桓邻听得眼中异彩连连,抚掌道。
“主公此议,真乃开千古之先河。”
“将匠人之技,上升为学堂之业,体系传承,妙啊。”
“只是……”
士壹沉吟道。
“那些老船师、老渔民,多半将其技艺视为看家本领,恐怕不肯轻易传授……”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士燮断然道。
“凡应聘为教习者,无论汉俚,皆授‘工师’衔,领双倍俸禄,其家眷由郡府优抚。”
“若能编订出实用的航海教材,更有重赏!”
“此外,学堂优异学子,毕业后可直接进入船队,担任副手、舵工,待遇从优,前途光明。”
“如此,还怕无人来教,无人来学吗?”
凌操闻言,大声赞同。
“主公思虑周全。”
“若能成,末将日后便不愁无水战之兵了!”
“此事,壹弟,你即刻去办。”
士燮看向士壹。
“合浦你最为熟悉,选址、招募教习、遴选学子,由你全权负责。”
“遇难决之事,可与桓先生商议。”
“要快,我希望明年开春,便能听到学堂里的读书声、操练声!”
“诺!”
士壹激动应下,深感责任重大,又觉前景广阔。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士燮话题一转。
“仅有操船之人还不够,远海航行,迷雾重重,难以辨识方向,仅靠观星远远不足。”
他看向桓邻。
“桓先生,我记得古籍中有载‘司南’之物,然其不便携带,且易于失效。”
“我有一构想,或可改进。”
他取过纸笔,简单画了一个圆盘,中心一根细针。
“此物,可称之为‘罗盘’。”
“寻巧匠,以天然磁石细细磨制一针,令其可指南北。”
“再将此针置于一标注精确方位的铜盘中心,以枢固定,令其可自由转动。”
“如此,无论舟船如何颠簸,只要此针能指南北,配合海图,便可大致判断方位,即便阴天无星,亦不至于完全迷失方向!”
桓邻盯着那简单的草图,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是读书人,深知方向对于远行的重要性。
若真有此等神器,航海之术必将迎来巨变。
“磁石指南,铜盘方位……”
桓邻连连赞叹。
“主公真乃天授之才!此物若成,其功不下于水车犁具!”
“只是,磁石难寻,磨制为针更是极考工艺……”
“正因难,才需工巧曹全力攻关。”
士燮沉声道。
“将此令下达陈老栓、赵竹眼,集中最好的磁石和巧匠,仿制此‘罗盘’。”
“告诉他们,不惜成本,我要尽快看到堪用的实物!”
“诺!”
桓邻躬身领命,已然想像出此物将对未来航海产生何等巨大的影响。
安排完这两件大事,士燮才长长舒了口气。
目光再次投向海图,越过交州海岸线,投向那一片蔚蓝。
“文弼,壹弟,桓先生,你们可知,我为何如此执着于海路?”
凌操直言:“为主公谋取战马、利器。”
士壹道:“为打破刘表封锁,另辟商路。”
桓邻沉吟:“更为交州长远计,开辟税源,增强实力。”
“你们所言,皆对,却又不全对。”
士燮手指沿着海岸线缓缓滑动。
“你们看,我交州,山岭纵横,土地贫瘠。”
“若困守于此,纵有工巧之利,终难与中原沃土千年积累相抗衡。”
“然,若放眼这片大海,我交州劣势尽去,优势顿显!”
他声音不高,却很能蛊惑人心,象极了前世的传销。
“我交州拥有中原州郡难以企及的漫长海岸线与天然良港,此乃天赐之地利。”
“我等之民,自古‘以船为车,以楫为马’,熟谙水性,此乃人和。”
“如今中原板荡,烽火连天,诸候忙于陆上争雄,无暇南顾,更无力涉足海洋,此乃天时!”
“天时、地利、人和皆备,此时不向海洋索取,更待何时?”
他手指重重点在几个关键位置上。
“从合浦、徐闻、交趾港扬帆,循海岸南行,可至占城、真腊,更远处还有诸多岛屿(马来半岛、印尼群岛),物产之丰饶,远超你我想象!”
“占城之地,有一种‘占城稻’。”
“耐旱、早熟、产量极高,若引入我交州,乃至推广至扬州、荆州,不知能多活多少性命。”
“那些海岛之上,盛产胡椒、丁香、豆蔻等香料,其价在中原,堪比黄金。”
“更有金银矿产、珍稀木材、象牙犀角……皆是我中原紧缺之物。”
“而我交州所产之葛布、丝绸、瓷器、纸张、铁器,在彼处亦是奇货可居。”
而且他还记得,东南亚地区盛产黄金,马来半岛和苏门答腊岛都有不少金矿。
若能直接换回黄金,比任何东西都实在!
“这一来一往,其利岂止十倍百倍?”
一番话,如同在众人眼前推开了一扇通往无尽宝藏的大门。
让凌操、士壹这等见惯风浪之人,也不禁心驰神摇,呼吸加重。
“主公……竟对海外风物如此了解?”士壹惊叹。
士燮微微一笑,高深莫测。
“书中自有黄金屋,古籍杂谈,亦多记载。”
“只是以往无人重视这片蓝海罢了。”
“更为关键的是,”
他语气转为沉凝。
“唯有通过海路,将我交州与更广阔的世界连接起来,获取无尽的资源与财富,方能真正实现‘弯道超车’。”
“让我岭南贫瘠之地,一跃成为富庶强盛之邦,将来……”
“方有足够的底气,在这乱世之中立足,甚至一窥……”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尽,但在场三人都感受到了那份磅礴的野心。
凌操猛地抱拳,声音激动。
“末将愚钝,今日方知主公宏图远略。”
“末将愿效死力,为主公训练水师,劈波斩浪,开拓海疆!”
士壹亦是热血沸腾。
“大哥放心,合浦港与船政学堂,便交给小弟。”
“必为我士家,打造出一支能纵横南海的船队与人才之师!”
桓邻深深一揖。
“主公之志,囊括四海,非寻常诸候所能及。”
“属下能追随左右,见证此旷古伟业,实乃三生有幸!”
“好!”
士燮看着麾下内核文武被点燃斗志,心中亦是豪情万丈。
“陆上之事,由文弼与诸位将军费心,推行‘汉俚同治’,巩固六郡,练兵囤粮。”
“海上之事,便由壹弟与桓先生多多操持,学堂、罗盘、海船、贸易,齐头并进。”
“我等兄弟君臣同心,何愁大业不成!”
计议已定,众人各自领命而去,脚步匆匆,充满干劲。
士燮独坐书房,喝了一口凉茶,火气尽去,目光再次落在那海图之上。
他的征途,不止中原大地,更是这片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