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趾城西,百工坊的规模比之初建时已扩大了数倍。
连绵的工棚依水而建,巨大的水轮隆隆作响,带动着其内各式机械。
这一日,专事铸造农具的工棚内却突发故障。
一套新制的水力联动齿轮组在高速运转中突然卡死。
一旦主要传动部件损坏,不仅修复耗时,整个工坊的锻打作业都要停滞。
负责的老师傅张铁牛急得满头大汗。
带着几个徒弟试图用撬棍强行制动,却收效甚微,反而可能加剧损坏。
“停手,快停手。”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溪娘风尘仆仆。
显然刚从日南归来,连衣衫都未换,便闻声赶了过来。
她如今虽无正式高位,但因屡立功勋,又得士燮信重。
在这百工坊内,话语权早已不同往日。
她几步冲到传动机构前,目光扫过异常震动的部位,侧耳倾听。
“不是轴瓦磨损,是主动轮内侧的榫卯被铁屑卡死了,强行制动只会扭断主轴。”
她快速判断,语气极其肯定。
“快!熄火,停水。”
张铁牛稍一迟疑,见她神色笃定,立刻依言行事。
水流渐歇,巨轮缓缓停止。
拆开检查口,果然如溪娘所料。
几片锻造时崩落的铁屑,恰好嵌入了关键部位的榫眼之中。
故障迅速排除。
重新激活后,机构运转如常。
张铁牛长舒一口气。
“多亏了你啊,溪娘!你这耳朵和眼睛,比咱们这些老家伙还毒辣。”
“要不是你刚好回来,咱们这摊子今天非得瘫了不可。”
周围的工匠和学徒们也纷纷投来钦佩的目光。
几位俚人学徒更是与有荣焉。
溪娘脸上微红,擦了擦额角的汗,谦逊道。
“张师傅过奖了。我也是在日南摆弄那些水碾时,遇到过类似的情形。碰巧罢了。”
恰在此时,一名衣着体面的侍女悄然来到工坊,寻到溪娘,含笑施礼,
“溪娘姑娘,夫人请您过府一叙。”
溪娘认得这是太守夫人钱氏身边的贴身侍女,心中微微一怔。
自那次回廊“敲打”与年宴偶见之后,钱夫人从未主动寻过她。
赵竹眼低声道:“去吧,夫人相召,必有缘故。凡事谨慎些便是。”
溪娘点头,随那侍女离开工坊,来到太守府内宅。
此次并非在回廊,而是在一间雅致温暖的花厅内见到了钱夫人。
钱夫人今日穿着家常的锦缎襦裙,发髻松松挽就,缀着珠翠。
比之上次见面,少了几分居高临下,多了几分随和。
她正闲闲地拨弄着案上一盆开得正盛的水仙,见溪娘进来,抬眸笑了笑,示意她坐下。
“听闻你刚从日南回来,便又立了一功,解决了工坊的大麻烦。真是越发能干了。”
钱夫人语气温和,目光在溪娘身上打量。
眼前的少女,肤色因常年在外奔波而微深,却更显健康,眉眼间的稚气已脱去大半。
“夫人谬赞了,奴婢只是尽本分。”溪娘垂首应答。
“诶,什么奴婢不奴婢的,如今你也是府君看重的人,为交州立下不少功劳。你这次回来,府君肯定是要重赏你的。”
钱夫人笑着摆手,示意侍女端上一个精致的描金漆盒。
“你常年在外奔波,或是在那工坊里与铁木打交道,实在辛苦。女儿家终究要爱惜自己些。”
“这是我库房里新得的几匹软缎,颜色正衬你,还有这套珍珠头面,虽不十分贵重,却也精巧。”
“你拿去,做几身新衣裳,打扮打扮。”
漆盒打开,里面是流光溢彩的绸缎和一套莹润的珍珠首饰,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她沉默片刻,缓缓起身,对着钱夫人深深一福。
“夫人厚爱,溪娘感激不尽。只是……溪娘平日出入工坊,与工匠为伍,搬弄器械,穿不得这般华美的衣裳,戴不得这等精巧的首饰。且府君常言,工巧曹重实务,戒奢靡。”
“夫人所赐,实在过于贵重,与溪娘身份行事皆不相符,万不敢受。还请夫人收回。”
钱夫人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
她没想到溪娘会如此直接地拒绝。
而且理由如此冠冕堂皇,竟将府君的话都搬了出来。
她本意是想施恩拉拢,让这日渐得势的俚女明白谁才是内宅之主,谁又能真正给予她“体面”。
却不料被软软地顶了回来,倒显得她这赏赐不合时宜。
厅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那贴身侍女也屏住了呼吸。
钱夫人眼底闪过一丝愠怒。
她慢慢合上漆盒,语气淡了几分。
“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便罢了。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只是提醒你一句,女儿家的前程,终究不在那些铁疙瘩木头堆里。你好自为之吧。”
“谢夫人教悔。若夫人无其他吩咐,工坊还有活计,溪娘先行告退。”溪娘再次行礼,姿态谦卑,转身退出了花厅。
……
士燮听闻溪娘归来的消息。
特意在傍晚时分,于书房旁那间可眺望后院试验田的小厅传见她。
厅内烛火通明,却只设了两席。
案上摆着几样精致的点心,并一壶新酿的果酒,气氛较往日办公时多了几分随性。
溪娘踏入厅内,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吏服,却难掩丰满身材,发髻因匆忙稍显松散,几缕发丝垂落颈侧。
她依礼下拜。
“小人溪娘,拜见府君。”
士燮并未立刻让她起身,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才温声道。
“起来吧。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多礼。坐。”
他亲自执壶,为她斟了一杯琥珀色的果酒,推至案前。
“刚从日南回来,又解了工坊之困,辛苦你了。这是用你上次带回的野果新酿的,尝尝。”
溪娘谢过,小心捧起酒杯,浅啜一口。
清甜微辛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与她平日所饮米酒迥然不同。
士燮看着她,嘴角噙着笑意。
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扁平银盒,盒面錾刻着简约却精妙的缠枝纹。
“此物送你。”他将银盒推过,“打开看看。”
溪娘疑惑地打开卡扣。
只见盒内衬着软绒,居中嵌着一面晶莹剔透、照人毫厘必现的“水玉镜”,远比寻常铜镜清淅百倍。
镜旁还固定着一支小巧的、模样奇特的笔,外面用纸一圈圈紧紧包裹着。
“这是……”
溪娘讶然,那水玉镜已令她惊叹,旁边这支笔更是从未见过。
“此镜乃番邦巧匠所制,偶然得之,便于梳妆。”
“旁边这个,我叫它‘铅笔’。别看它模样简单,制作起来可有些讲究。”
“笔芯是用石墨粉和黏土混合而成,石墨能留下黑色痕迹用来书写,黏土则让笔芯更坚固、不易折断。”
“外面这层纸,是我让人一圈圈仔细裹上去的,使用的时候,把外面的纸撕掉就行。”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些许玩笑意味。
“省得你总是蹲在田埂上,用炭条在木牍上写写画画,风吹乱了头发,也模糊了字迹。”
闻言,溪娘只觉得脸颊温度陡然升高。
“府君……这太贵重了……奴婢……”
“让你拿着便拿着。”
士燮打断她,语气不容拒绝,却又缓了下来。
“工巧之事,关乎交州未来。你心思巧,肯钻研,这些工具正合你用。”
“莫非……要我替你先撕去纸皮,亲自教你怎么握笔才趁手?”
最后一句,已是近乎调侃了。
士燮笑意温和,却让溪娘连耳根都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