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趾的夏日,湿热黏腻。
连风都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太守府内,士燮刚处理完一叠关于新仓选址和工匠学堂章程的竹简,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案头那碗黑乎乎的药汤早已凉透,散发着一股苦涩。
连日来的政务、工坊的琐事、还有那些在丰收喜悦下暗自涌动的土地纠纷,缠绕着他。
虽不致命,却令人疲惫不堪。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交趾城的屋顶在烈日下蒸腾着热气。
远处传来的市井嘈杂声也显得有气无力。
“罢了。”
他轻声自语,一股想要暂时逃离这政务樊笼的冲动涌上心头。
“阿石!”他扬声唤道。
身影矫健的亲随立刻出现在门口:“主公。”
“备马,去城外走走,透透气。就你我,再带两人,轻简些。”士燮吩咐道,随手拿起那顶惯戴的遮阳箬笠。
“是!”阿石领命,并不多问。
四骑轻驰,出了北门。
将城市烦扰暂时甩在身后。
城外的空气似乎清新些许。
虽然依旧湿热,却多了草木泥土的气息。
士燮放慢马速,信马由缰。
任由坐骑驮着他沿着一道清澈的溪流缓行。
溪水潺潺,两岸蕉林翠竹丛生。
远处山峦叠翠,云雾缭绕,展现出岭南之地原始而蓬勃的生机。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中那股郁结的烦闷似乎被这清新的绿意冲刷掉少许。
他暂时放下交州之主的重担。
只做一个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普通游人,欣赏着这未被战火波及的山水。
正行至一处林木尤其茂密之地。
溪流转弯,形成一片幽静的水潭。
忽然,林深叶密处,传来几声极其轻微的“嗖”、“嗖”破空之声,迅疾而短促。
若非士燮耳力尚可,几乎要淹没在潺潺水声与虫鸣之中。
他下意识地勒住马,循声望去。
只见林木缝隙间,一个穿着粗麻短褐、身影精悍矫健的年轻男子,正手持一柄造型古朴的短弓。
身形如猎豹般伏低,目光锐利,紧盯着一只正在灌木丛中觅食的山雉。
那青年约莫二十上下,面色微黑,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嘴唇紧抿成一条线。
他动作极快,开弓、瞄准、放箭。
一气呵成,几乎没有丝毫停顿。
“嗖!”
箭矢离弦,快得只剩一道模糊的影子。
下一瞬,那山雉便应声而倒,连挣扎都无,竟是被一箭贯穿了头颅。
好俊的箭法!
士燮心中暗赞。
这绝非寻常猎户所能有。
其沉稳的气度、凌厉的眼神。
以及那干净利落到近乎冷酷的手法,倒更象……更象经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中斥候,或是专业的刺客。
那青年似有所觉,猛地转头,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士燮一行人。
他的眼神警剔,带着野兽般的直觉。
迅速扫过士燮虽穿着普通葛衣却难掩的气度,以及阿石等人虽作寻常护卫打扮却隐含煞气的姿态。
没有丝毫尤豫,甚至没有去捡那只猎物。
青年如同受惊的狸猫,身形一晃,便悄无声息地没入浓密的丛林深处。
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只留下微微晃动的枝叶。
阿石眉头一皱,手下意识按上了腰刀,上前一步低声道:“主公,此人……”
士燮抬手制止了他,望着那青年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嚼了嚼口中的槟榔,轻声道:“好敏捷的身手,好重的警剔心。罢了,不必理会,兴许是避祸的山民。”
话虽如此,那青年如豹般矫健的身影,却在他心中留下了一抹痕迹。
一行人继续沿溪而行一段,士燮心情稍舒,见日头偏西,便道:“回吧。”
返程时,他们选择了一条稍近但更为幽僻的林间小道。
路面狭窄,两旁树木高耸。
枝叶遮天蔽日,光线顿时暗淡下来。
只有马蹄踏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鸟鸣,显得格外寂静。
阿石和另外两名亲随下意识地提高了警剔,一前一后将士燮护在中间。
就在马匹即将拐过一个急弯时,异变陡生。
数道黑色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两侧的树冠和巨石后暴起突袭!
劲风袭面,直取被护在中间的士燮!
这些人皆着紧身黑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手中持着利于近身搏杀的短刃和手弩,动作快、狠、准,配合默契,显然是专业的死士,目标明确——一击必杀!
“有刺客!护住主公!”阿石瞳孔骤缩,爆喝一声,长刀瞬间出鞘,格开一支疾射向士燮咽喉的弩箭,金铁之声交鸣。
另外两名亲随也怒吼着拔刀迎敌,瞬间与扑上来的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林间狭路,顿时刀光剑影,杀机四溢!
这些刺客武艺极高,招式刁钻狠辣,完全是战场搏杀的路数,且人数占优。
阿石等人虽拼死抵抗,护着士燮且战且退,但倾刻间已是险象环生,一名亲随肩头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淋漓!
士燮脸色凝重,手已按在腰间佩剑之上。
他虽也习过武艺,但更偏重骑射和剑术,于此种贴身乱战并非所长。
心中更是惊怒交加:是谁?竟敢在交州腹地,行此刺杀之事?陈瑷?那些心怀不满的豪强?或是……中原某方势力伸过来的黑手?
眼看一名刺客避开阿石的刀锋,揉身逼近,手中短刃刺向士燮胸腹,刃尖寒光闪铄!
阿石被另一人死死缠住,救援不及,目眦欲裂:“主公小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嗖!嗖!嗖!”
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再次响起,比之前猎雉时更为急促,更为致命!
并非射向刺客要害,而是精准无比地命中他们持械的手腕或是支撑发力的小腿!
“呃啊!”
“噗!”
惨叫声和闷哼声几乎同时响起。
那名即将得手的刺客手腕被一支羽箭狠狠穿透,短刃“当啷”落地。
另一名正欲扑上的刺客小腿中箭,跟跄跪倒。
还有一支箭,则险之又险地擦着一名刺客的面门掠过,逼得他慌忙后仰,攻势顿解。
这突如其来的神箭干扰,瞬间打乱了刺客的围攻节奏,也给了阿石等人喘息之机!
“杀!”阿石趁此机会,怒吼一声,刀势暴涨,瞬间劈翻一名因受伤而动作迟滞的刺客。
其馀刺客见状,心知事不可为,互相对视一眼,毫不恋战。
搀扶起受伤同伴,如同来时一般迅捷,几个起落便遁入密林,消失不见。
从遇袭到刺客退走,不过短短十数息时间,却凶险万分。
林间小道上只留下几滩血迹和一名毙命的黑衣刺客尸体。
阿石等人惊魂未定,立刻收缩。
将士燮紧紧护在中心,警剔地注视着周围的密林,喘息粗重。
士燮压下狂跳的心,目光却猛地投向侧前方一棵大树的茂密树冠。
只见枝叶微动,那个之前见过的精悍青年,正收弓起身,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似乎确认危机解除,便欲再次离开。
“壮士留步!”
士燮立刻高声喊道,声音因方才的紧张而略带沙哑,“救命之恩,岂能不报?士燮在此谢过!还请壮士留下姓名,随我回府,必有重谢!”
那青年脚步顿了顿,回过头。
阳光通过枝叶缝隙,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看了看士燮,眼神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不必,转身又要走。
士燮心中一动,此人可用!
顿时,爱才之心大起。
如此身手,如此箭术,却隐于山林,绝非寻常猎户。
方才他那几箭,精准控制在不取其性命却足以瓦解战斗力的程度,这份分寸感,更显其不凡。
“壮士!”
士燮再次开口,语气更为诚恳,“如今乱世,豪杰辈出,何故埋没于此山野之间?燮虽不才,忝为交州之主,求贤若渴。若壮士不弃,愿虚席以待,共谋大事,必不负壮士今日救命之恩与一身本事!”
青年闻言,身形彻底停住。
他缓缓转过身,第一次仔细地打量起士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