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腊月二十五。北太平洋中部,马纬度无风带。
太平洋展示了它最残忍的一面——不是狂暴的巨浪,而是死一样的平静。
离开横滨已经四十五天了。原本顺着黑潮航行的舰队,在进入深海后,仿佛闯入了一个被上帝遗忘的死角。
没有风。一丝风都没有。
头顶是毒辣的太阳,虽然是冬天,但在赤道附近的阳光依然能把甲板烤得滚烫。脚下是如镜面般粘稠、深不见底的海水,连一丝波纹都没有。两百艘战舰像一群濒死的鱼,静静地漂浮在海面上,巨大的帆布无力地垂着,偶尔随着涌浪发出一声干涩的摩擦声,那是绝望的呻吟。
“昆仑号”甲板上,空气热得像蒸笼,让人透不过气。甲板缝里的沥青都被烤化了,粘在鞋底上。
“水还有多少水?”
李苏坐在一张帆布椅上,嘴唇干裂起皮,声音沙哑得像是在磨砂纸。他手里拿着一个干瘪的橘子,却舍不得吃,只是放在鼻端闻了闻那点仅存的清香。
孙元化抱着一本厚厚的记录簿,满脸绝望地摇了摇头,汗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下,滴在账本上,洇开了一片墨迹:
“王爷,这几天太热了,淡水蒸发得厉害。加上豆芽温室也要用水咱们的存水,只够三天了。
“而且,为了保证工匠和士兵的战斗力,咱们不能停了他们的水。现在的消耗速度,比预计的快了一倍。”
“三天”
李苏看了一眼那面死气沉沉、耷拉在旗杆上的龙旗。如果再没有风,这支承载着大明最后希望的舰队,就会变成海上的幽灵船。所有的野心、所有的蓝图,都会变成一堆枯骨。
“不能等了。”
李苏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那是赌徒在最后时刻的疯狂:
“启动蒸汽机!”
“烧锅炉!我们要靠动力冲出这片无风带!”
“可是王爷”一旁的宋应星大惊失色,衣服早已被汗水湿透,他急切地阻拦道:
“万万不可啊!咱们的密封圈是铜做的啊!这几天温度这么高,铜环早就膨胀变形了!平时进出港口低速运转还行,要是强行加压全速运转,不仅耗水极快,而且极容易炸缸!”
“一旦炸了,咱们连最后的动力都没了!而且锅炉里的水是咱们最后的保命水啊!”
“炸也得开!”
李苏一把推开宋应星,吼道:
“与其渴死在这儿,不如赌一把!点火!把压力阀给我顶死!”
底舱,劳工营。
如果说甲板上是炼狱,那么这里就是地狱的第十八层。
为了节省空间和防止逃跑,舱门被铁链锁死。在这个封闭、潮湿、闷热的空间里,挤着三千名日本武士和流民。空气中弥漫着腐烂、排泄物和死亡的恶臭,让人闻之欲呕。
他们已经断水两天了。
极度的干渴和高温,让他们失去了理智。有人开始偷偷喝底舱渗进来的海水,结果引发了更剧烈的脱水和疯狂的幻觉。
“水水”
一名武士在地上爬行,手指抠着木板,指甲翻起,鲜血淋漓。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光,只有野兽般的渴望。
“杀!杀了上面的人!他们有水!有酒!有肉!”
黑暗中,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压抑了近两个月的恐惧和愤怒,在死亡的威胁下彻底爆发了。
“反正都是死!抢啊!”
几百名喝了海水发疯的武士,双眼赤红,嘴角流着白沫,像丧尸一样撞击着那扇锁死的铁门。
“咚!咚!咚!”
巨大的撞击声伴随着野兽般的嘶吼,让人毛骨悚然。
“哗变!底舱哗变了!”
警报声响彻全船。
锅炉房内,温度高达六十度。赤膊的工匠们疯狂地往炉膛里铲煤。
“况且——况且——”
巨大的曲轴开始转动,螺旋桨搅动了死水。船身震动了一下,终于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然而,好景不长。仅仅过了一个时辰。
“崩——!!!”
一声刺耳的金属断裂声从轮机舱传来。紧接着,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
“漏气了!三号气缸密封环崩了!”
大量的白色高温蒸汽像疯了一样从气缸缝隙里喷涌而出,瞬间充满了整个轮机舱。两名来不及撤离的工匠当场被烫成了熟虾,惨叫声让人心碎。
“关阀门!快关阀门!”
当宋应星冒死冲进去关掉阀门时,一切都晚了。锅炉里的高压淡水,在一瞬间喷光了三分之一。
“完了”宋应星瘫坐在滚烫的地板上,老泪纵横,“动力废了。”
失去了动力,舰队再次陷入了死寂。而这一次,伴随着绝望而来的,是底舱彻底失控的暴乱。
“冲啊!把门撞开!”
几千名发疯的日本人已经撞弯了铁门,眼看就要冲上甲板。
孙得胜提着刀冲进指挥室,满脸是血:“王爷!镇压不住了!他们疯了!如果不解决他们,全船人都得被他们咬死!”
,!
李苏看着甲板上那些惊恐的工匠家眷,又听着脚下传来的野兽般的嘶吼。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
“不用镇压。”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理智:
“得胜,把刚才锅炉里剩下的那点高压蒸汽”
“全部接到劳工舱的通风管里去。”
“既然他们想闹,那就让他们彻底安静下来。”
孙得胜浑身一震,看着李苏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打了个寒颤。但他没有犹豫,转身冲了出去:
“是!接管子!灌蒸汽!”
一刻钟后。
“呲——!!!”
滚烫的高温蒸汽,顺着通风管道被强行压入了封闭的底舱。
原本还在疯狂冲击舱门的劳工们,突然发出了凄厉至极的惨叫。那是皮肤被烫熟、肺部被灼伤的声音。
惨叫声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然后渐渐微弱,最终归于死寂。
只有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依旧冰冷无情。
李苏站在甲板上,任由海风吹拂着他的衣角。他知道,自己刚刚下令屠杀了三千人。
但他别无选择。
“把尸体清理出来,扔进海里。”
李苏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然坚定:
“腾出来的空间和省下来的水,留给剩下的人。”
“我们还要走很远。”
这场暴乱和屠杀,像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大家终于明白,这不仅是一场远征,更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生存游戏。而在那个新世界建立文明之前,首先要经历的,是比野蛮更残酷的——工业化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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