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知道你父亲的一些事情吗？明天下午4点，岚湖酒店2101房间。”
林雪莹看着短信中的那行字，从昨天晚上收到信息到此时此刻，她一直处于一种杂糅了惊愕、困惑、迷茫、虚幻的复杂情绪中。和现在的父亲没有血缘关系这点，从小她就清楚，因为她姓林，她父亲姓郭。记得年幼时曾经问过母亲关于亲生父亲的事情，那好象是上小学的时候，老师让大家写诸如“我的爸爸”之类的作文，她回来问母亲，自己的爸爸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连一张照片都没有？母亲当时坐在餐桌旁在那些印刷错误的宣传页上改电话号，反应冷漠，只说父亲是煤矿矿工，下井挖煤时发生塌方被落下的石头砸死了。除此之外，再多一句话都没有。她当然不满足，死缠烂打的追问，不小心弄散了桌上叠好的宣传单，母亲骤然暴怒，抬手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那次后，她就长记性了，再也不问。暗地里猜测，那个死掉的父亲同母亲关系很差，或者他做了什么糟糕的事儿，母亲一直在心里记恨他。但是她又记得小时候母亲经常带她去南城一个叫煤炭小区的地方，去那里吃烫粉，那是一家很烂的店，就在小区主路的旁边，从主建筑私搭乱建出来的棚屋，低矮破败，七八张折叠桌，方形的塑料凳子，桌面黏腻，一层积年油垢，夏天苍蝇乱飞，冬天水汽弥漫，招牌菜是烫粉，食材是红薯粉为原料制作的宽粉，烫完后软得象一摊鼻涕。即便这样，她每次都不敢表现出厌恶，因为每当这个时候母亲情绪起伏不定，要么长时间出神，目光呆滞，对着装烫粉的青瓷海碗掉眼泪，要么就是目光凶狠，嚼肌绷紧，宛如啃噬仇家骨肉一样吃着粉和菜。她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喘气，就怕发出什么响声引起母亲注意，成为宣泄情绪的出口。后来她推测，那家烫粉店想必是母亲同某个人留下美好回忆的地方，而那个人大概率是她那从未谋面的父亲。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明白了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感情会有多复杂。
收到信息后，她不是没有想过和母亲聊一下，毕竟时隔这么多年，忽然有一个人跟她说知道她父亲的事情，怎么看这里面都透着诡异。然而这个念头乍起就被她掐灭了，因为时机不对，肖淼淼受伤的事儿已经够让母亲糟心的了，她不想再刺激母亲。但她又没办法置之不顾，因为那条不到30个字的短信里，蕴藏了她几十年的疑惑。
“妹子，妹子，到了啊！卖啥呆呢？”的士司机大哥出声提醒。
林雪莹这才发现，车已经停到了酒店门口，赶紧支付车费，推门落车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家传闻中远超五星的岚湖酒店，站在门前下客区，看不到酒店全貌，面前大门敞开，不时有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进进出出，借着面前的玻璃幕墙，她打量自己的装扮，还好，不算格格不入。
手机上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四十五，她比约定时间早了一刻钟。这十五分钟是她给自己反悔的时间。放弃吗？她站在门口暗暗问自己，摸了摸挎包里的辣椒素喷雾罐，抬腿朝前走。
结果刚走出去几步就冷不丁听到有人喊她名字。
“林雪莹女士？请问您是林雪莹女士吗？”
她转身看到一名身穿淡蓝色露肩套装的年轻女性，站在距离自己不到三米的位置。女人个子不高，大概不到一米六，棕色过耳短发，大概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脖颈细长，戴着一条很细的铂金项炼，黑色的四叶草，瘦，颧骨略高，五官柔美，说话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也不是内地人，而是香港人。
“林女士您好，我是方嘉文，林总让我在这里等您。”自称姓方的女人躬敬有礼地说道。
林雪莹听到“林总”两个字，心就一跳，是巧合吗？
“你好，我是林雪莹。”
“好的，林女士，您跟我来。”
林雪莹跟着方嘉文进入宫殿一样的酒店，负责引路的方小姐很安静，一言不发，只有在转角，出入电梯时伸手做“请进”或“这边”的示意。看到这位方小姐，林雪莹松了口气，心想自己包里的防狼喷雾想必是用不到了。上了电梯后，林雪莹逐渐疑惑起来，方小姐带她乘坐的是专用电梯，直达21层，那层写着特别套房，据她所知，某些酒店中总统套房也被称为特别套房。按照母亲的说法，她父亲是一个煤矿工人，这就奇怪了，一个挖煤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故人，住在岚山最高级酒店的顶级套房中？
上到21层，电梯开门正对着套间的暗褐色实木房门，进了门，转过影壁一样的设置，面前出现一间宽敞的会客室，白色的沙发，有的长有的短，构成一个以主位为内核的会客区，硕大的落地窗，外面有露台，景观开阔，飘着棉絮状白云的晴空，宛如壁纸一样挂在外面。通向露台的门开着，依稀能看到一个男人坐在露台那边。
林雪莹被引过去，见方嘉文跟那男人回话：“林总，林小姐到了。”
说罢，转身离开，顺手关闭了露台通向室内的玻璃门。
那男人见她立刻起身相迎，伸手，满脸笑容，操着一口“港普”跟她寒喧：“林小姐你好啊！”
“林总您好。”林雪莹尴尬地回应，把手从对方的胖手中抽出来。
男人的身高比带她上来的方嘉文高不了多少，四十多岁，方脸，有点胖，双下巴，头顶稀疏，鼻梁上架着金属框的眼镜，上身穿灰色衬衣，黑色的休闲裤，衬衣领口解开两个扣子，腰间赘肉层叠，撑的衬衣紧紧绷绷。
“坐，喝茶，水，还是咖啡？”男人问。
“不用，我自己带水了。”林雪莹说着坐在男人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从挎包里掏出自带的杯子，摇晃了一下放在面前的方形玻璃茶桌上。
“好，那林小姐随意，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林茂升。”男人说着拿出一张黑色烫金字的名片贴着桌子滑到林雪莹面前。
林雪莹拿起认认真真看上面的字，写着香港丰裕集团董事局主席。她不知道这个丰裕集团是什么级别的企业，但董事局主席这个职务相当有重量。她把名片放下，抬头重新观察面前这个面容普通至极的中年男人，暗暗猜测这人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林小姐也姓林，我也姓林，俗话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咱们可是一家人，”林茂升说着哈哈一笑，“我这可不是客套话，林小姐收到我发的短信了吧？”
林雪莹点头，心里暗暗有了猜测。
“令堂有没有和你说过关于你父亲的事情？”
林雪莹摇头。
林茂升胖脸上浮现矛盾的神态，困扰地挠了挠下巴上的肥肉，宽阔的嘴唇微微抿起：“那我和你说这些会不会不太好？”
装什么啊！真在乎这些，还会发信息？是在试探我吗？林雪莹心里想着，但她知道对方想看什么，装出迫切神情，上身前倾，恳求道：“林先生，请您一定要告诉我，这件事儿困扰了我很多年，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这样啊，”林茂升拉长声音，象是做出了某种决定，忽然抛出一个新的问题：“你还记得十年前，有个公司去你家给你录像的事儿吗？”
林雪莹心里“咯噔”一下，她当然记得，当时她刚上大学，暑假回来，忽然有一天母亲说有个影视公司找到家里，说有星探向公司推荐了她，希望能拍摄一些她的生活录像、照片什么的素材，送去公司当作参考，看看有没有可能挖掘她去当演员。她当时听了非常开心，配合拍摄，努力展现最好的一面，以为自己即将走上成为明星的道路。结果，照也拍了，像也录了，等了很久也没有反馈，她猜想可能是没有通过遴选，为此沮丧了很久。此时林茂升猝然提出，显然这件事背后没她当年想得那么简单。
“看来林小姐记得这件事儿，”林茂升拿起面前的茶盏小口啜饮，“现在不妨和你明说，根本没有什么星探啊影视公司，那件事儿是假的，不过是为了拿到你的录像，你父亲林丰裕先生想要在离世前看看你的模样而已。”
林雪莹脑子宕机了一下，父亲叫林丰裕，而且已经死了。她也姓林，不可能是巧合。林丰裕，丰裕集团，她又看了一眼名片，对面这人叫林茂升，是林丰裕的什么人？儿子？兄弟？怪不得之前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可是，不对，她明明记得母亲早些年说她爸下井挖煤死于矿难事故，那么，她母亲和这位林先生，究竟谁说的是真话？或者说，他们都没撒谎，因为说的就不是同一个人？
林茂升见她不说话，继续道：“林丰裕是你父亲，也是我老豆，我是你同父异母的兄长。”
林雪莹扭开杯子喝水压惊，听闻此话，呛了一口水。
林茂升很有眼色地递过来抽纸盒。
她取纸擦嘴，趁机打量林茂升，努力地想在对方脸上找到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你的身世牵扯到当年我父亲和你母亲的一些隐私，所以，我也不便多讲，简单来说，就是上个世纪90年代，我父亲来岚山公干，遇到了你母亲，然后两人发生了关系，有了你。”林茂升说着轻轻叹口气，扭脸望向栏杆外的广阔天际，“之所以与你讲这些，一个是年纪渐长，看开了很多事，有些以前看重的东西发现没什么价值，另一些曾经忽略的东西反而不时萦绕心头，正好这次来岚山出差，心血来潮想着见你这个妹妹一面，也好叫你明白你身体中流淌着的是我们林家的血脉。我们林氏一脉，祖籍福建泉州，明末躲避战乱，移居港岛，创建的济世堂中医馆，到如今的丰裕集团，从造福一城一地到林氏制药的产品营销海内外，到如今已经差不多三百八十五年。”
林茂升语速平缓地说着，话语中蕴藏着一股傲气。
林雪莹却听得毫无感觉。不说她还不确定亲生父亲就是林丰裕，退一步讲，就算她真是林丰裕的女儿，单凭几句话就想让她生出认同感，怎么可能？唯一让她心动的信息是：林家产业巨大，家财雄厚……如果真是这样，有没有可能帮着解决一下当下她们家遇到的困境呢？
林茂升两眼直视林雪莹：“雪莹，这是我们第一次以兄妹身份相见，为兄忝为集团董事局主席，来之前，董事会已经通过一项决策，要在岚山创建药材基地，我已经和省府、市府谈好了大略方向，接下来就到了施行阶段，你有没有兴趣来帮帮兄长？”
终于抛饵了！林雪莹心想，礼貌道谢，婉拒：“林先生，抱歉不能立刻给你答复，你说的这些我得消化消化，也要和我母亲核实。”
“当然，应该的，这是大事，那我等你消息。”
林茂升说罢起身，方嘉文则默契地打开露台门，道：“林小姐，我送您下去。”
林雪莹把水杯放回挎包，往出走，林茂升随后相送，将要出门时她下意识回头看，正好撞上林茂升直勾勾的眼神。黏腻、炽热……这样的目光，林雪莹以往在舞团的时候见过很多。
猝不及防被撞见，林茂升迅疾地敛目低眉，转瞬就换上了和煦笑容。
在门口二次道别，乘电梯下楼，那位方小姐一言不发，面容上保持着适当的微笑。
林雪莹则在脑海中复盘从见到林茂升开始，一直到刚刚分开的诸多细节。
母亲与那位已逝的林丰裕显然是有私情的，这点毋庸置疑。
她就很奇怪，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这么多年以来，母亲一直对那段经历讳莫如深。
看来，有必要和母亲就此好好聊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