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到门前，栏杆纹丝不动。
程雪松轻柔地按了一下喇叭，等了半分钟，红白相间的杆子依然没有抬起的意思。身后的车开始发出不满的叫声，无奈之下他只好把车往回倒，挪到旁边，落车走向门卫室。市局他来过不止一次，不过往昔都是乘所里的公交，自己开车来是第一次。行至窗口前，他往里打量，两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在嘻嘻哈哈聊大天。一个穿着门卫制服，另一个便装。着制服的背对他，应该是门卫，便装老头不知道是干啥的，刀条脸，个头不高，精瘦。
“——你猜怎么着？”刀脸老头讲的眉飞色舞，“那王八蛋藏门后，踹门的同事劲儿用大了，折页断裂，门板整个砸那货脸上，硬生生给他拍晕了，哈哈哈，我们还到处找呢，床底下，水缸里，柜子里头，最后才在门后找见，你就说招笑不？”
听个话头，程雪松就知道说话那位是个老警察。这些上了年纪的前辈，最喜欢的眩耀方式就是讲之前办案过程中遇到的乐子。他屈指敲窗：“劳驾，给抬一下杆。”
“叫你呢！”老头见来人，收了笑，对着门卫朝程雪松方向努嘴。
门卫转过身，望向程雪松，板起黑脸问：“干啥的？找人还是办事儿？”
“都不是，”程雪松摇头，随后给出答案，“来报到的。”
“报到？”门卫象是咂摸味似的重复了一下，挑眼皮打量程雪松，问：“有啥证件吗？”。
“还要啥证件啊，老郝你真是蠢脑壳，赶紧给人开门，磨叽！当心打你小报告。”刀脸老头的话里透着一股阴阳怪气，边说边抄起旁边的木头手杖，支撑着费劲地从椅子上起身，“行了，你忙吧，我撤了。”说罢，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向门卫室另一侧的门。
程雪松掏出证件给门卫检查，瞥见那老头一歪一斜地出了门，朝市局院子里走去。
毫无来由的恶意，让他心底涌出难以名状的嫌恶感，忍不住挑眉，心想这老头莫不是脑子有毛病？自己和他无仇无怨，怎么说话夹枪带棒。
“行喽，程警官，这就给您开门。”门卫递还证件，赔笑。
程雪松返身开车进院，迎面驶出三辆车来，一辆黑色越野，两辆涂装警车。短促的擦身而过，程雪松瞟见市局刑侦支队长安德明坐在越野车的副驾。自己今天报到，直属上司却驾车离开？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啊！程雪松咂嘴。
停好车，他走向办公楼，短短几十步，被灼热的日头晒得头晕眼花。
刚上台阶，一位着制服的年轻警员问他是不是程雪松。
他点头，年轻警员便说带他去见局长。
程雪松道谢，跟在后面。
进了玻璃门，楼梯口上方拉着一条横幅，上书：“打击电诈，攻坚克难一百天”。那横幅挂的位置很讲究，就在楼梯上方，但凡上楼的人都会看到。尺寸略有些宽，下部垂出上面的横梁，隐隐给人一种压迫感。来之前，程雪松了解过，打击“电诈”是市局本年度的工作重点，为此专门组建了打击“电诈”的队伍，他推测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之一。之前在大石桥派出所，他没少参与“电诈”案件，也算积累了一些经验。
局长办公室在三层走廊的东侧，年轻警员一言不发，程雪松也只能默默跟随。
市局办公楼是栋上世纪的老建筑，走廊里有些阴，燥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阴寒。
很快到办公室门口，门开着。
警员伸手向内示意，敲敲门板，报告：“栾局，人来了。”
“好，快进来。”里面传出浑厚的男声。
程雪松走进去，见栾建兴从办公桌后起身笑眯眯地迎向他。后者身材短粗，圆脸，头部略大，和四肢的尺寸相比略有些不协调。因这个，年轻时常被人喊“栾大脑袋”，头发刮得很短，贴着头皮，一层白茬，如同初冬薄雪。
“程儿，快来快来。”栾建兴眼睛细长，笑起来就成了一条缝。
程雪松站定，行礼，朗声道：“警员程雪松前来报到。”
“哎呀，又不是第一天参加工作，快坐。”栾建兴摆手笑道，“家里边的事儿都处理完了？”
“恩，葬礼办完也就没啥事儿了。”程雪松坐在靠墙摆着的长沙发上沉声说。
“可以多休几天的嘛，也陪陪你妈。”
“没事儿，我妈早习惯了，我爸在的时候，也没人陪她。我老在她眼前晃，她还嫌烦。”
“哎，当警察的——，不说了不说了，咱们聊聊你的工作。”
“好，您说。”程雪松下意识端正坐姿。
“是这样的，本来不应该我来和你说这些，但分管刑侦的沉副局病了，还挺严重，要休长假，我先兼管这一摊。原本是打算让你也进专案组，但就一个小时前，发生了个案子，绕城高速刘家窑路段，前几天下大雨，路边山坡垮塌，这几天在抢修，没想到负责现场清淤的工人今早上挖出来一具尸体，已经白骨化了。初步判定不是自然死亡。这案子，原本应该是辖区分局刑侦大队负责侦办，现实情况是，分局的人被抽调了一半到市局专案组，加之那边还有一个强奸案在办，人手完全不够，就把案子推到市局，眼下，咱们局里刑侦都在电诈专案组，一个箩卜一个坑，实在抽不出来人手。正好你今天来报到，你之前虽然一直在基层，但我听说这几年你也跟过几个刑案的侦破工作，不算新手，我就想让你先去搞这个案子，先练练手。”
程雪松有点意外，没听说过有拿这样的案子练手的。他可不是刚毕业的菜鸟，尸体白骨化，说明起码死了三四年。非自然死亡，除了意外、自戕，就是他杀。破案讲究黄金七十二小时，三天之后每过一天破案率随之递减。如果真是三四年前的杀人案，侦破难度会突破天际。但他能拒绝吗？他都躲避不了栾建兴那两只热切地望着他的眼睛。
这是欢迎我？这他妈是挖坑把我给埋了吧？不行，死活不能接！他打定主意。
“栾局，这不行吧，我能力有限，这样的案子真扛不起来，您还是让我进专案组吧，我先跟安支学习学习，等我能力足够了您再给我压担子。”
“程儿，你不能这么想啊，”栾建兴笑模样瞬间消失，声音也凛冽起来，手指“咚咚”地敲茶几，“咱们当刑警的啥上面见真功夫？案子啊，尤其是这种案子最见真功夫……”说着话音又转弱，“而且，我话还没说完呢，这案子吧，我也清楚，确实有难度，我又不是说逼着你立军令状，也没说必须破，不破砍脑袋。你栾叔是那样的人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还能害你？”
“栾局，栾叔叔，话是这么说，但——”
“程儿，你看这样行不行，”栾建兴直接打断程雪松的话，“你也别说不接，你先去了解了解，回来和我汇报，如果真是线索损毁严重，侦破难度太大，咱们再想办法。我给你留退路，这个案子不立责任人，破不了年底考评也不算你失分，这样行不行？”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程雪松再拒绝，那就只能撕破脸了。
栾建兴高升之后，是没人敢喊他“大脑袋”的绰号，反而都在背后称他笑面虎。
啥叫笑面虎？笑眯眯地就把你吞掉，骨头都不吐一根。自家老头不在了，上面没人，真撕破脸，市局他肯定待不了，回了大石桥派出所就能好过吗？用脚趾头想都不可能！就算是条蜈蚣，小鞋都能给你穿得满满登登。
“那……行吧，栾局，你刚刚说的话，到时候案子侦破不了可不能不认啊？”
“臭小子，我是那样的人吗？”栾建兴阴脸转晴，伸手给了程雪松后脑勺一下，“你先去一趟‘刑技’那边了解尸体情况，然后赶紧去现场，赶紧去，高速那边电话一直催，现场不能老封着，得给个处置方案，快去吧！”栾建兴说完，自顾自站起身朝办公桌走去。
“啊？”程雪松又懵了，“不是，栾局，啥意思？这案子就我自己一个人上啊？”
“那不能，怎么可能你一个人呢？肯定不能你一个人啊，但是呢——”栾建兴挠头，发出牙疼似的声音，停顿三秒，象是忽然想起来似的，音调升高，“这样，你去文档馆找老倪，让他跟你搭档一下，省得他每天闲得到处乱晃。”
“谁是老倪？”程雪松站起身，满头雾水。
“你爸没跟你提过吗？？那就是他破的，当年可是轰动一时。”
“我去找能行吗？不得局长您去才合适吗？”
“不不不，”栾建兴手摇得象风车，“我去了反而不行，那老东西不会给我面子的，反而你去可能行，你只要一说案子，他准能上钩，对了，记得别提你爸。”
“这和我爸有啥关系？”
“啧，怎么说呢，倪峰和你爸当年有些恩怨纠葛。”
“那您还让他和我搭档？”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不说他不会知道的，另外，他那人嘴很臭，脾气也不好，你得多担待点。”
“那没关系，只要他不咬我，能破案，天天骂我，我也忍着。”
“这才对嘛，象个刑警。”栾建兴满意地咂嘴，“先去领门禁卡，隔壁，找小林。”
“好。”程雪松抬腿往门口走。
“哎，程儿，”栾建兴又喊，“如果文档室找不到人，你去门口收发室看看，一准在哪儿。”
“是瘸——呃，腿脚不太好的一个老头吗？”程雪松问。
“对对对，你见过了？”
“见过，就刚刚，在收发室。”
“那就好，再给你一个善意的小提醒，千万别在他面前说瘸子，一说，准炸。”
程雪松心想自己看着有那么傻？当跛子面前骂瘸子，这不是欠打吗？
这么想着，门卫室见过的那个老瘸子的面目浮现眼前。长脸，瘦，两颊刀削斧劈一样，一双三角眼，薄唇。（一）这面相看着就不好打交道；（二）连局长的面子都不给，说明老资历；（三）退二线，文档室闲置，心里的怨气不知道得有多浓厚；（四）和自家老头子还有宿怨——嚯，debuff（注：负面状态）快叠满了。
程雪松心里犯愁，直嘬牙花子。
领证件、门卡什么的倒是很顺利，栾建兴说的小林就是引他上来的年轻警员。
填了两份表，程雪松就拿着新的证件和门卡直奔刑事技术支队。
刑事技术支队不在主楼，而是在主楼东侧的新楼。主楼建筑太老，满足不了一些实验室的环境要求，加之布线下管也不方便。市局为此新建了技术楼，据说引进了不少新的检测仪器。
程雪松刷卡进门，步入大厅，同主楼的阴暗老旧不同，这里装修风格简洁明亮。白墙，米色天花板，方形嵌入式日光灯，带花纹的褐色大理石地砖。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这边，以前都是直接接收检测报告。大厅右手边的墙上画着导览图，一楼刑事技术支队（市公安局司法鉴定中心），二楼技术侦查支队，三楼大数据侦查支队，四楼图象侦查支队等等。
按照指引，程雪松穿过大厅，直奔刑事技术支队的办公区。进了门，一个戴眼镜的男警员在接待区的计算机上录入什么，噼里啪啦的打字声特别清淅。
“您好，我来问一下，上午高速公路的那具尸骨有什么结果吗？”
他这句话刚说完，就看到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从左后方的一间屋子里推门出来。
老头边走边摘下口罩，脸上浮现戴口罩太久勒出的清淅痕迹。
程雪松一眼就认出是法医专家韩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