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个头陀打扮，约莫四十来岁年纪，身形高大微胖，僧袍半敞，露出内里一件粗布直裰。脸上带着些风霜之色，一双眼睛颇为有神。最显眼的是他那只按在腰间戒刀刀柄上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缺了小指，断口平整，显是利刃所断。此人便是江湖人称“九指头陀”的了因和尚。他出身的晓寒寺，也是中土名门，只因不耐寺中清规戒律，常年行脚在外，路见不平便爱拔刀相助。早年曾因一时意气管错了事，累及无辜，深自后悔，毅然切下小指明志。
“哈哈，原来是头陀到了！贫道正待去唤你。”陆判官笑着招呼，显然与其相熟，“来来，这两位是程鸫道友与祢思远祢道友。”
九指头陀随意地抱了抱拳，目光在祢瞻脸上一扫，便落在了陆判身上，撇着嘴道：“哼，有好茶吃时便躲，念两句歪诗才肯出来！云雾尖呢？还不快与贫僧倒上！”他言语间颇为不羁，倒是显出几分真性情。
陆判早已习惯，亲自为他斟上一盏。九指头陀也不客气，牛饮般灌下半盏，咂咂嘴道：“恩，地道！比上回你显摆的那幅墨宝实在多了！”他瞟了眼墙上落款“髯翁戏墨”的几幅山水，嘴角带着捉狭的笑。陆判官脸上微微一热，岔开话题为他介绍程鸫和祢瞻。
九指头陀听说程鸫设药棚救治瘟疫，肃然起敬说：“行此善举，后福无穷。和尚也当襄助。”把手伸进怀中，掏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掏出来。他是个豪爽的性子，有钱就买了酒喝，哪有钱财。一时窘住。
程鸫忙说：“大师有这个心便好！”
“不成，一定要捐。”他向旁边看笑话的陆髯说：“陆判官，借我一百两银子如何？”
陆髯失笑：“哪有借银子做好事的？”
九指头陀也笑：“你这庙中的香火钱本就是八方百姓进奉，正所谓取于百姓用于百姓，乃是正理。和尚我这是点化你呐！”
陆髯仰天大笑：“和尚利口！也罢，就借你百两，只是你得留下来陪我一个月。”
九指头陀摇头晃脑地说：“有茶、有酒、有人谈论诗文，你就是赶我也不走。”
陆髯就命庙祝取了一百两银子交给程鸫，程鸫向二人表示感谢。九指头陀只是摆了摆手，转开话题问祢瞻：“这位祢道友，贫僧刚才吟的便是新作《秋山游》，祢道友觉得起句如何？可还有几分气象？”
祢瞻只是微微拱手：“头陀雅兴。在下于诗词一道所知粗浅，不敢妄评。”
九指头陀闻言，眼中的热切就淡了下去。拿起空茶碗，故意对着陆判官晃了晃。
陆判官对这位旧友的脾气甚是了然，失笑道：“你这头陀，好酒贪杯，俗心未泯！今日没酒肉与你！”招呼婢女又添点心。九指头陀见喝酒无望，又见祢瞻对诗词真无兴趣，便失了与他攀谈的兴致，只自顾吃着点心。
陆判官却是话匣子打开，从本郡风物谈到阴司轶闻，言语间颇以“风雅判官”自诩，更旁敲侧击祢瞻师承来历，显然存了结纳之心。
祢瞻只道自己是寻常散修，巧妙应对，不失礼数。茶过三巡，陆判官谈兴稍歇，程鸫便适时告辞。
辞别了陆判官和九指头陀，二人循着山间小径，往后山行去。
越往里走，林木愈深，鸟鸣啾啾，更显幽静。不多时，一片开阔之地展现眼前。几排白墙黛瓦的屋舍依山而建，虽不华丽，却干净整洁，院落宽敞，晒着些孩童的粗布衣衫。
程鸫介绍道：“这里是保慈院，原是官府所建，抚养孤儿，只是渐渐无有钱粮，只靠判官庙分润些香火钱支持。这次瘟疫，造成了不少孤儿。所以我就拿出一些钱，捐赠给保慈院，让他们收罗孤儿加以抚养。他们要我做个董事，我也没做，只是派了个伙计帮忙管理。”
刚近院门，便听得里面传来阵阵清脆的童音，如同林间雀跃的鸟儿。
“罗哥哥，你看我的竹蜻蜓飞得高不高？”
“罗管事，小豆子抢我的饴糖！”
“罗哥哥讲故事，讲大老虎的故事！”
……
院中十来个年岁不一的孩童正在院中玩耍嬉戏，有的追逐着简陋的竹蜻蜓，小脸跑得红扑扑的，有的蹲在地上，用小树枝画着谁也看不懂的图画，稍大些的女孩，则帮着晾晒衣物，动作虽稚拙，却极为认真。他们大多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有的还打着补丁，但一张张小脸上洋溢着单纯无忧的笑容。
被孩子们围在中间的，正是程家派来掌管帐目的伙计罗帅。这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身量不高，面容清秀，甚至带着几分未脱稚气的腼典。此刻他脸上沾了些灰，袖口卷起，正手忙脚乱地应付着孩子们的“围攻”。
看见程鸫鸫和祢祢瞻进来，罗帅连忙挤开孩子们迎上来，行了一礼：“东家。”他搔了搔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这些娃娃们，忒也活泼了些。”
“无妨，这般生气最好。”程鸫鸫看着院中景象，眼中满是欣慰，问道，“院中米粮、冬衣可还充足？炭火预备下了么？眼看天要冷了。”
“回东家，”罗帅神色一正，立刻变得有条不紊，“前日刚清点过仓廪，米粮足支三月，冬衣李婶她们正带着大些的女娃赶制。炭火也定了一批，过几日就能送来。”他顿了顿，补充道，“帐目都一笔笔记着，东家随时可以查看。”
祢瞻在一旁静静听着，看着罗帅在腼典与干练间自如切换，看着那些在暖阳下奔跑嬉戏的孩童，再看看身边眉眼温润的程鸫鸫，一股暖意悄然在胸中弥漫开。
“鸫哥儿，”祢瞻轻声道，“你做的这些，很好。”
程鸫闻言侧过头：“师兄过誉了。力所能及，问心无愧罢了。”
罗帅在一旁，看着两位仙师，再看看院中奔跑的孩童，也憨厚地笑了起来。